竟是落雨了。
春雨淅沥淅沥地落在青石台阶,很快,有别殿的宫女抱着伞追出来道:“春日的雨西斜,免不了湿了殿下的衣,殿下还是先回静华宫避避雨吧!”
赵平之停下脚步。
这宫女她识得,是她母后的贴身侍女。
见她停下,宫女的面上闪过一丝喜悦,忙道:“皇后娘娘得知殿下归京后欣喜不已,只是殿下在外开了府,久不得见,现下这样好的时光,何不随奴婢去静华宫坐坐?”
“烦请通报母后,安澜明母后心意,望母后勿要阻拦。”赵平之神色不变,接过伞,雨水在她的裙摆上晕开,如荡漾的波纹。
“万事尚无定数,殿下为何不试着相信娘娘呢?”宫女见她步履不停,在身后急急道。
赵平之没有回头。
她不是没有相信过姜云容,甚至她一直相信。正是因为相信、相信她会作出对姜氏、对皇兄最有益的选择,赵平之才不愿回头。
她不愿这和亲的重担落在公主的肩上,更不愿这亲事落在任意一个大周女子的头上。
这一世,她更想考虑她自己。而不是囿于公主的头衔,奢求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亲情。
…
紫宸宫内,赵忱正在大发雷霆。
他猛地将一本奏章扔掷到地上,怒道:“往年岁贡并不积极,提起和亲倒是一个比一个殷勤。朝贺会还未开始,求亲的折子便一道接一道飞到朕书案上了。朕看这些蛮夷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连朕的公主也敢求娶。赵芙妍如今才多大,一个两个的,竟是扒着不放!”
陈有福大气不敢出,但还是战战兢兢地劝着,听文帝接着道:“朕这些年为了百姓和乐一忍再忍,倒是滋长旁人野心。他们当真以为朕怕了吗!以为我大周无人吗?”
与高祖的雷霆手段不同,赵忱登位后,更注重百姓耕收与文官科考,武将大多是有从龙之功的老臣。他自己能登大宝,年轻时骁勇善战功不可没,自然不愿有武将太出风头。久而久之,朝堂上也掀起重文轻武的风气。国家虽兴修水利减少赋税,边疆外患却骚扰不断。
一连串的话说完,文帝坐在龙椅上,粗粗地喘气。
他到底不是青壮时一夫当关的小子了。
赵平之在屋外静静地候了会,直到动静减小,才让人进去通传。她此番来,并非一时脑热。
赵忱不缺和亲的公主,缺的是能打仗的将领。
这也是前世赵妧死后,赵平之才意识到的。赵忱只是一直在等,等一个发兵的机会。前世赵妧身死后,他火速下令,以此为名灭了吐谷浑在内的各族,可笑的是,口口声声为公主讨回公道,最后赵妧却被停灵关外,难以魂归故里。
这一世,赵平之不想再有这样无谓的牺牲。
“安澜突然寻朕,是有何事?”赵忱也有些惊讶这个一贯冷淡的女儿会主动寻他,毕竟他和赵平之并不亲密。难道是从哪里得了消息,怕自己送她去和亲?
思及此,锐利的眼光不由得打量起赵平之。
赵平之直直迎上他的目光,开门见山道:“儿臣恳请父皇,出兵吐谷浑!”
“胡闹,家国大事,岂容你一个女儿家指手画脚!”赵忱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不道之言震惊,很快反应过来,斥责道。
“父皇,儿臣并非胡言。”赵平之跪下身来,并不畏惧,继续道:“邙山在北地之境,儿臣八岁时便生长于此。”
她的眼神并无半分对自己出宫的怨恨,而是似想起了某些痛苦的回忆:“北地孤苦,常有游牧袭击村庄、行凶抢掠,百姓苦不堪言。儿臣看在眼里,痛之已矣!父皇不忍战事四起,多年来处处退让,但父皇身在高堂,可知慕容一氏已从北地暗暗逐渐蚕食至羌若,有不臣之心!”
听及此,文帝暗暗心惊,面上不显。他看着这个自幼离宫的女儿,对方的眼底一片坦荡,不由得问道:“你如何知晓?”
“蛮夷多诡,常暗地试探,儿臣自幼拜长空大师为师,有些拳脚功夫。有一次下山无意撞见屠村,一小首领曾扬言踏平汉人之地,才知对方有此狼子野心。父皇只需派人查探,便知儿臣并非妄言。”
“那靖安有何见解?”或许因为提及宫外的经历,赵平之感受到,赵忱的神情逐渐松懈了下来,神色复杂地说。
她知道,赵忱自认功绩众多,却始终不及高祖开辟赵氏江山。可身为帝王,谁不想超越先人,开疆扩土,成为千古一帝,名垂青史。
“儿臣以为,不如趁朝贺会各族松懈之际扣押吐谷浑王子慕容勃赫努,暗中任命将领攻打吐谷浑,以迅雷不及之势瓦解慕容势力,又可最大程度确保边关百姓安宁。”
不置可否,赵忱对这样的提议有些心动,但还不够。他未作评判,继续问道:“靖安觉得谁可堪此任?”
“曾经的右羽林大将军、如今的河西节度使——章守规。”赵平之仿佛看不出他话里的试探,不卑不亢道:“河西与吐谷浑相接,章将军又出身边塞,是出兵吐谷浑的不二之选。”
“儿臣斗胆,以性命作保,保举章守规为帅。”
章守规。
听到这个名字,赵忱皱紧眉头。
他的确骁勇善战、足智多谋。
可他手中的权力,实在是太大了。不久前便传来收复河西十一州过半的捷报,若是吐谷浑再交给此人,他如何安心?
“你有此心是好事。”赵忱揉了揉太阳穴:“罢了,容朕在想想。”
靖安今日之言确实说到了他的心坎上,提供的方法也并非不可行。她能作此状,可见其心之盛。但出兵一事,非同小可,最重要的是,这其中,有没有姜氏的推波助澜?
章守规,和赵平之,和她背后的中宫,又有没有关系?
朝贺会还有时间,他不急于一时。
赵平之没有再坚持,恭敬告退。
她知道,再说只会加重赵忱的疑心。临出门,又听见赵忱深沉的话语:“靖安,你今日之举,可有私心?”
“绝无私心。”
赵忱得了赵平之的回答,什么也没有说。他预备从龙椅上起身,殿外忽然传来通报声。
“启禀陛下,平南王世子到了。”
姬家?
赵忱眉头紧皱,方才与靖安一番论断,倒是忘了。算算路程,今日确是平南王与世子抵达京都的日子。姬续康这个老狐狸,自己不敢进京,把他这个好儿子送进了宫,就连进京的日子也掐好,生怕被寻到丝毫错处。
陡然听到这个称呼,赵平之心中微震,但她目不斜视,与进来的人擦肩而过。
他们之间,隔着一尺的距离。
对方也没有看她,径直进了内室。
“你便是姬澄?”帝王高坐于龙椅,目光深沉地看着面前的人。光看面相,赵忱很难想象这是姬续康的儿子,只是觉得有些眼熟。姬续康五大三粗,儿子倒截然相反,弱不禁风,跟京中那些二世祖似的。但若是不能为自所用,皆该做他大周的一抔黄土。
“是。”那被唤姬澄的人,戴着面具,看不清面容,但动作不紧不慢,从容地回。
“抬起头来。”文帝示意对方解下面具,面露不快道:“既进宫,为何以旁物覆面?又为何只你一人进京?”
“臣面容有缺,恐冒犯天颜。”来人不怵,回道:“说来惭愧,臣年岁尚小,太过贪玩,不慎从马上跌落,伤了脸。家父听闻此事气急攻心,竟是病倒了,临走时一再嘱托臣进京见了陛下,不可冒犯天颜,又捶胸顿足无法进京面圣,心中悔恨至极。”
这一番话听起来倒是情真意切,但赵忱不信。
他有心吓吓这半大小子,一旁的陈有福心领神会,代为喝道:“一派胡言!”
“天子近前,不肯露面,算哪门子的敬重天家!还不快将面具摘下来!”
仿佛刚才的镇静都是强撑,少年听及此言,身形抖了抖,似被吓住。半刻后颤颤巍巍欲解下面罩,才解一半,便被陈有福拦住:“罢了,世子这张脸,若是叫陛下看了,实在是…”
赵忱自然也看到了那半张面庞上纵横交错的伤痕。他摆摆手,示意陈有福退下。
“臣之所言句句属实。”“姬澄”声音已有些哽咽,顿首道:“臣之母族,乃姑苏王氏,外祖自臣少时便教导臣要秉承古训、尽力侍君。如今得以归京,皆因陛下顾念旧情、宽厚仁德。否则以臣祖母身世,臣有有何面目归京?臣只愿肝脑涂地,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这一番话说的倒是感天动地。
姬氏的祖母是旧时楚国的静川公主,如今静川公主已逝,姬续康胆小如鼠又只有姬澄这一个独苗,文帝倒不担心会出什么岔子。只是他一贯谨慎,才借着万国来朝邀了对方进京。现下世子自愿表忠心,让赵忱想起方才神情倔强的少女。
说来也巧,平南王妃倒是和皇后有过一段旧谊。
思及此,赵忱面带笑容道:“既如此,朕便给你一个机会。”
“但凭陛下吩咐。”跪着的人始终不敢抬头。
“好。”赵忱满意地点点头:“朝贺会后,你随靖安公主前去吐谷浑,暗中查清章守规、靖安公主与姜氏的关系。若有异动,随时传书于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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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