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鞘 第2章 回宫

赵平之陡然惊醒。

在一个平常又不平常的冬日。

竹叶上的雪簌簌下落，狐裘在马车上铺成毯，桌上的玉雕小炉悠悠的吐着檀香，一旁摆着的吃食算不上精细，但走了这样长的路也未移动分毫。车门外两个高挑的宫女，正小心地说些什么。

“殿下这一觉，睡得可真久。”穿着蓝色衣裳的宫女小声地说。蓼蓝是赵平之在河西买来的侍女，这是她第一次进宫。

“贵人几时醒也是你我可置喙的？你我听吩咐便好，不要惊扰殿下休息。待进了宫，若还这样嘴快，得罪其他贵人，殿下也救不了你。”着白袄的身量高些，自幼服侍在公主身边，听见此话，轻轻呵斥道。

话音未落，马车里面传来微弱的动静。

“殿下醒了。”白衣向蓝衣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打开了车门，榻上的人已经坐起，两鬓有隐隐的汗水，似乎魇着了。

“白芍……”赵平之喃喃道。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还在邙山的望华台。

“奴婢在呢……”白芍端上一杯热茶，见赵平之还未回神的模样，为她重新掖好了被角，手中的茶水依旧端的稳当：“今日是殿下进宫的日子，快要到宫门了，殿下可有什么吩咐？”

触碰到带着些许温热的杯盏，赵平之蓦然回过神来。

这一觉睡得太久，久到反应不过来现实与虚幻，她推开车窗，窗外的冷风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头脑也跟着清醒几分。

三个月前，赵平之发现自己重生了，今日，则是她离京多年以来第一次回宫的日子。

马车缓缓在雪地上留下车辙印，女子伸手接住一片纷飞的雪，片刻就在手掌心融化成水滴。

是了，这里是长安。

承熙十六年，靖安公主回宫，长安落了好大一场雪。

赵平之披上大氅，走进风雪之中。

…

此番回京，最先觐见的，自然是她的父皇赵忱。

大周开国皇帝、赵平之的祖父赵熙出生关陇，于晋阳起兵，任命当时还是庆王的文帝赵忱击败陇西桂厉、消灭西秦季叙父子，擒获了自立为王的金嵩元，并平定各地农民起义，结束了地方割据的局面，一统天下。

她的父皇，论功绩，算得上一代明帝。

所以自少时起，赵平之便十分崇拜赵忱。即使被送出宫，也觉得不是因为谶言，而是为了给她治病，不然赵忱为何要让名扬天下的大师长空教导她？

“靖安公主之诞，帝都大雪而白晖映日，是为不祥。先帝送她至邙山带发修行，归期不定。”

年岁渐长，邙山一年年的空等，少女方明白，谶言中归期不定的意思。

赵平之不是赵忱唯一的孩子，更不是能够被赵忱喜欢的孩子。她只是个被遗忘、被抛弃的公主。

生死不论，可有可无。

赵平之不甘心。

因为太想得到赵忱的认可，赵平之十六岁那年在宇文炽的帮助下乔装投了军营，成了右羽林大将军章守规麾下的一个小兵。她武艺高强，逐渐在军中也有了些拥蹙，甘州的时候一人领着一支精锐深入敌营，火烧了对方的粮草，深受章守规赏识。

但赵平之知道自己的身份是瞒不住的，于是在河西十一州收复后，主动向章守规坦白，又快马加鞭去信京中，向父皇上书自己在甘州收获。彼时的赵平之满怀期待，不知道父皇是会欣慰于她的成长，还是自豪于虎父无犬女让她回京。

章守规得知此事，气的吹胡子瞪眼，说他当真是走了眼，公主千金之躯怎可在军营厮混！置皇家颜面于何地！当夜便暗中将赵平之逐出了驻扎的凉州大营。

前世很久以后赵平之才知道，京中八百里加急，父皇连夜给章守规下了一道密令。

“靖安公主寒毒突发，于邙山不治身亡。爱卿真是糊涂了，皇家贵女，怎么可能来到千里之外的甘州呢？”

赵平之明白了。

皇家不允许有一个离经叛道的公主。

除非她是帝王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于是不久后的西华门之变，赵平之踩着亲兄弟崇山王赵恂的血，坐上了翊羽卫指挥使之位。可惜赵平之进京后，章守规被一贬再贬，最终客死他乡。

再后来，赵忱病重，宫里宫外逐渐由赵平之把控，她借此机会铲除异己，将赵恒扶上太子之位，压的郑贵妃一党不得翻身。赵平之毒发的时候，赵忱已经笃疾于榻，口不能言了。

“殿下。”大太监陈有福打断了赵平之的思绪，临进紫辰殿前，悄悄道：“陛下几个月前就盼着殿下归京呢，往后殿下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老奴。”

这是在向她卖好。

赵平之没有拂对方的面子，点点头。

她目不斜视地穿过宫殿，历经两世看到赵忱，心绪难免复杂。她和赵忱之间，有血缘关系，却无父女情分。

“父皇，儿臣这些年在外游历，身体已经大好了。”赵平之的话语中带着与父亲许久未见的欣喜，又努力抑制，哽咽道：“只是这么多年未能在父皇母后跟前尽孝，儿臣属实惭愧…”

文帝的目光定格在自己的这个女儿身上，五味杂陈。本朝开国不过两代，文帝为皇子时母族不显，身为宰相的姜云容之父一路扶持才有今日，靖安出生之时，正是相权打压皇权之际，就连“平之”这个名字，都是姜相取的，加上术士“不祥”的谶言，他如何喜欢的上这个女儿？

罢了，到底是他的血脉。

文帝摆摆手，让赵平之起身，表面上慈父一般心疼：“靖安这些年在外，吃了不少苦吧？朕瞧着，实在清减。”

“是儿臣身体不争气，劳父皇挂心。得父皇庇佑得以归京，只愿常伴父皇母后左右。”赵平之始终低头。

“你有此孝心，朕心甚慰。身体既已大好，便不用再回邙山了。恒儿念叨你许久，看来宫中又要闹腾起来，朕将永宁府赐予你做宅子可好？”赵忱神色和蔼。

“儿臣谢父皇隆恩。”赵平之俯身下拜，抬头已是盈盈泪光。

赐府？不过是昭告天下宫中又多了一个可以成婚的公主。

与前世不同，今世赵平之醒来的时候是在凉州大营，她不愿再连累章守规，于是并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曾在河西，给章守规留下一封信后便离开了，当年她出宫时身边也就两个侍女，所以文帝并不知道她曾在河西的事。

赵平之得以回宫，是因为知道赵忱正在苦恼万国来朝的和亲之事，她托宇文炽上了折子，“不经意”提到她这个流落在外的女儿，赵忱自然而然会想到她。

至于和亲，赵平之自有办法。

“陛下…”女子的身影远去，陈有福欲言又止。

文帝的目光扫过案桌上那幅雪景寒梅图，在龙椅上坐了下来，叹了口气，自顾自道：“你说，靖安会不会怨朕？”

这话陈有福哪里敢接，只能低下头道：“公主不善言辞，但一贯有孝心，定能明白陛下的苦心。”

“阿姊！”

出了大殿，赵平之听见有人在唤她。不用回头，也能猜到是谁。

果然，赵恒跟着赵妧向她走来。

赵平之的目光在德安公主赵妧的身上紧紧停留。

女子神情恬静，笑意淡然，月白窄袖襦裙配以藕荷大氅，很是清丽婉约。赵恒跟在她旁边，高兴地冲自己招手。姜后有五个孩子，赵恂在皇子中行二，赵恪行四，赵恒行七。赵妧在公主中为长，赵平之行五。

“还是五姐排面大，一回宫人倒是来的齐整。”

三人还未说上话，听得远远几声娇笑，女子上身鹅黄夹袄，挽着另一人朝她们而来。随着她的步履，裙摆漾出涟漪，裙上大朵的牡丹金丝绣栩栩如生，流光溢彩。梳的是双环望仙髻，杏眼扫过来，秋波迭起又带三分天真。

——来者正是顺仪公主，行六的郑贵妃之女赵芙妍。

她胳膊挽的，是梅妃之女，行二的惠仪公主赵华嫱。赵华嫱上梳云朵髻，着水绿窄袖短衫，外披绛红长袍，下配鸦青曳地长裙，与赵芙妍的张扬娇俏不同，赵华嫱气质沉稳，端庄持重。

当然，皇宫之中，几分真，几分假？赵平之可不认为眼前人像她们表现的这般。

前世她出嫁时，赵芙妍还未成婚，定的是侍中文敬直之子文慎清。说来也巧，文慎清受赵平之的二哥崇山王赵恂谋反连累入狱后，赵芙妍不肯退婚，甚至苦求父皇，希望能保对方性命。可惜最终文慎清还是死于流放途中，从那以后，赵芙妍自请去寺庙修行，直到赵平之大婚也没有露面。

赵华嫱截然相反，她嫁的是剑南节度使龚明诠。二人貌合神离，虽未和离，但府里的妻妾面首如繁花流水，来去不停。

单看外表，谁能想到赵芙妍最后会青灯古佛，赵华嫱则夜夜笙歌呢？

赵平之的目光不由得再次落在赵妧身上。

和他人不同，在她出嫁之前，赵妧就已经死了。

如果没记错，下个月万国来朝吐谷浑会来使臣，她的阿姊，大周的德安公主赵妧，就此踏上和亲的路途，嫁给了吐谷浑可汗慕容勃赫努。后来吐谷浑被灭，赵妧在回京途中身亡。坊间传闻是殉情，一直不肯将赵妧的棺椁迎回。

赵平之始终记得，自己少时随长空大师离开宫门的那日，就连姜云容都称病，皇姐赵妧和皇弟赵恒却给她送行。

她这个姐姐，太过心软。赵平之下了决心，重活一世，定要阻止赵妧去和亲，护她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