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竹叶。
赵平之没有追究他的冒犯。
她的目光柔和下来,不由得问道:“你在等我?”
“是。”少年的头低下去,像犯了错的孩童。赵平之看不清他的面容,但知道他被她这样再三驱逐心中定然难受,还是道:“日后不必等我。明日一早我便会出京,永宁府你若愿住,便一直住着,府里的侍女奴仆,也不会加以阻拦。”
这些日子,赵平之并没有刻意去见姬澄。但通过府里人的传话她也知道,姬澄从来没有离开过永宁府。他一个人的时候很沉默,或是坐在树下发呆,或是拨弄着院里的花草,很多时候有人撞见他遥遥看着公主寝屋的烛火,却从不靠近一步。
赵平之目不斜视地经过,仿佛他们之间只有曾经一层薄薄的师姐弟情谊,她停下的脚步,已经是她能停留的全部了。
姬澄也没有拦。
如果此刻赵平之回头,应当能看见前一刻落在美人鬓发的竹叶,在少年的手中已经变成了一团齑粉。
少年看着她的背影,如同一条盘桓在暗中的蛇。
白芍跟着赵平之,怕她着了风寒,一边为她披上大氅一边低声道:“这位姬小郎君是念着殿下的,不然也不会这些日子一直在府中不肯离开。殿下当初为了他甚至放弃了回宫的机会,如今为何不再相留呢?”
是啊。
若她是十八岁的赵平之,再遇姬澄,一定会留下他。她会回到邙山,与他共饮一坛酒;会笑着告诉他,我回来了。
可惜她不是。
这三年的时光,足已让一个少女的心变得苍老。
姬澄是十七岁的姬澄,赵平之却不再是十八岁的赵平之。她要面对的,是不知能否改变的命运、不知何时会复发的寒毒,还有他们从前本不算美好的回忆。
回长安城没多久,竟又要出京了。
赵平之心中突然有些悲凉,前世她想要的,基本都得到了,却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这一世,她想要的真的能实现吗?
……
天边一颗孤星逐渐陨落,晨露熹微,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崎岖的山路上,依旧弥漫着散不开的雾气。
有人骑马掠过小道,在松软的泥土上留下飞驰而过的痕迹。
忽听得一声急促的“吁——”
他翻身下马,竟是做了个请罪的姿势。
赵平之坐在马车中,城中鼓声渐远,后面传来清晰的马蹄声。她轻敲车壁,马车的速度逐渐放缓,最终停滞于雾气蒙蒙的山道。
征讨吐谷浑一事事关重大,京中的旨意早就快马加鞭送去了瓜州。昨日赵忱也暗中给了赵平之一份圣旨,让她以皇家之名相助章守规。说是相助,实则是监视,河西边远,派皇家公主以示天恩,免得日后人人只知之他章守规而全无敬畏之心了。至于吐谷浑,为免打草惊蛇,此事赵平之连赵妧和赵恒都没有告诉,西去的亲卫伪装成采买的车队,一路掩人耳目。
半个时辰前,白芍便告诉她,有人单枪匹马的跟了一路,像是护送,又像追逐。赵平之心中有了答案,吩咐下面不用去管,待车队行至无人的山道,那人果真追了上来。
“殿下,是宇文将军。”白芍在车外轻声道。
赵平之轻叹了一口气,掀起车帘一角。车窗外一袭黑衣,身材魁梧之人,正是宇文炽。他半跪着,泥泞和雾气在他的衣角上留下蜿蜒的痕迹,整个人低着头,赵平之却读出一股难以察觉的淡淡怒气。
他确实该生气的。
既能追来,想必是一切都知晓了。宇文炽不拘小节,却也出身大族,为避免她和亲向母后求娶已是仁至义尽,如今得知她愿去河西也不愿与他成婚,想必无论是谁都会觉得一腔痴情错付,倍感羞辱。
毫无疑问,赵平之感激宇文炽,可这一世,她不愿再嫁宇文炽了。她本就多活一世,难道要再一次驱使一个人为自己献出全部、连生命也用作夺权的筹码吗?
况且,她本就对宇文炽无意。
“山路泥泞,将军还是早些回府吧。”
马车里的女子欲放下车帘,窗外身材高大的男子静默半晌,最终斟酌着道:“臣知擅拦公主车驾是死罪,只是今日惊闻…”
“君无戏言。”赵平之知道他应当是知晓了自己即将去河西之事,也没有隐瞒。
“殿下回京之路,本就艰辛。果真想好,再度出京?”宇文炽半跪在地上,话语竟是有些执拗。
他其实想问,为何殿下宁愿前去河西,也不愿嫁与他,可是临了依旧未开口。自少时与赵平之相识,宇文炽便知她绝不是甘于困于囚笼的归鸟,这也是他倾心之处。或许她当初回京,本就是为了能光明正大地去往河西。
“将军帮扶之恩,本宫铭记于心。”
答非所问,已是答了。
宇文炽知道自己这一次确实是鲁莽了。君臣有别,公主之事,岂有他过问之理?
可他想起昨夜如水的夜色,心中便涌上深深的不安。
起初,朝贺宴上的一切都很顺利,直到吐谷浑王子有些醉意。陛下派了几个内侍送世子回府休息,谁知不久后便传来吐谷浑世子酒后失仪,意图轻薄宫中宫女之事。
文帝听闻此事后勃然大怒,直斥吐谷浑这些年愈发懈怠,王子作出如此丑事,更是不将大周放在眼里。
敏锐的直觉让宇文炽察觉此事并不简单,果然,宴席未过半,吐谷浑使臣便被拖了下去。巴州刺史更是当庭言及吐谷浑狼子野心、人心不足。吐谷浑在众人眼里这些年还算乖觉,岁贡从不曾苛减,一番变故让在场的各国使臣措手不及,各个战战兢兢生怕轮到自己,怎么也想不到明帝为何会突然发怒。
不可否认的是杀鸡儆猴起到了极好的效果,一时吐谷浑王子被扣押的消息也无人敢外传。游牧小族与大周,他们还是分得清谁胜算更大的。
这一场宴席下来,宇文炽心中已是门清。就是不知一向对外邦怀柔的陛下怎么会突然发难,真下了决心对吐谷浑开战。要知道,他在边境多年,每每宫中传旨都是不愿再起干戈,这让着让着,便没了大块疆土。
但他很快想到,这些年吐谷浑仗着自己兵强马壮,时常求娶公主,今年亦是连上十几道奏折,还扬言只要皇室正统。他心中思虑,以公主殿下的聪慧,能让陛下有此决心未尝不可。此事会不会与殿下有关?
朝贺宴到最后表面四海升平,背地里已是快要乱成一团,宇文炽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拜见皇后。但他是外臣,岂有求见之理,就连当初求娶的懿旨,都是拜托母亲说和。此时他也只想先回府中,与母亲商议如何将消息传进中宫。
宇文炽步履匆匆欲找个由头先行离宫,谁知行至一处阴暗被人拦住去路。
来人竟是宴席上挑衅他的平南王世子。
冰冷的月光之下,对方银质的面具闪烁着诡异的光芒,宇文炽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总觉得对方此刻应当是嘲弄。
“殿下明日便要出京了,宇文将军竟不知吗?”平南王世子倚靠在朱红雕花的柱子上,这红与他面具的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直觉让宇文炽想下一秒揭开对方的面具,但教养还是让他没有失了礼数,四目相对中,他目光审视,问道:“你究竟是谁?”
即使带着面具,这样带着嘲弄的语气,也还是让他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人擅长伪装天真,就像时时刻刻隐藏在暗中的蛇类,不经意间便会狠狠咬上一口。
可是他们又有太多的不同。
姬玄心中是难以言说的快意。
她与宇文炽也并没有那么亲近,就连要去河西的消息,也没有告知。
就如同现在,他看着对方急切的面孔,面具下的嘴角露出难以抑制的微笑。
可是这还不够。
如果他现在杀了宇文炽呢?姬玄心里想着,手上也不由自主有了动作。宫中不允佩剑,可他没有剑又如何?
宇文炽会像在荆楼那些和他争夺的其他人一样,死在他手下。
不、不。
不该这样轻易。
“我名姬澄,是平南王府的世子。”他拱手做揖,周身戾气隐藏于夜色之下,礼貌又友善道:“早就听闻宇文将军风采照人,现下一见,传言非虚。我出身边远,不懂宫中礼仪,方才宴席举杯,险些闹了笑话,多谢将军回应,为我解围。”
姬澄?
宇文炽面上不显,心中已是惊涛骇浪。若姬澄就是平南王世子……殿下知不知道?
“怎么,将军认识?”似是看出宇文炽的疑虑,姬澄不明所以。
“是有一故人。”
“这样啊…”姬澄似是笑了,很是轻松地对宇文炽道:“我曾于宫中偶遇靖安公主,公主也说我的名字,与她一位故人相同。”
殿下知道此人?
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之事吗?
宇文炽依旧没有放下心中的疑虑,对面的人又施施然对他行了一礼:“方才夜黑风高,和将军开了个玩笑,多有冒犯,还望将军勿怪。”
思绪与情景交织,宇文炽看着渐渐远去的马车,仿佛抓不住的流逝时光。他总觉得,殿下也就这样要离他远去了。
平南王世子…
姬澄。
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