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女掀桌指北 第6章 旧怨

白日微斜，高家沉沉前院内，绿荫满地，熏风淡淡。

长廊尽处，小院偏处一隅，绿芜满墙，青苔映阶，森森然令人胆颤。

一面蓄长髯的中年郎君立于井侧，装扮仪容并不合时下审美，倒也别有一番不同寻常的气度。

郎君单手负于身后，另一手悬于腹前，腕间盘绕一百单八颗佛珠，指过珠转。

“殿下莅临，寒舍蓬荜生光。”手下佛珠转动一停，郎君面向郑达，眼尾含笑，眸底一派慈悲。

“闵兄之言过矣。”郑达矜骄抿唇，眼底是难掩的傲然，声色却淡淡。

他让开一步现出王珞沅来：“王氏女郎已带至，未免桓符察觉，吾便先行一步，望卿守诺。”

守的又是何诺？王珞沅心思急转，欲于蛛丝马迹中寻求破局之法。

郑达自王珞沅身侧擦过，未看她一眼。

衣袖流转间，手背被轻轻拂过，她微不可查地一瑟缩。

风动，飞花簌簌，绿叶落地有声。

长身而立的高闵终于舍得向王珞沅投来一眼，他眼角弧度分毫不变，依然是那般慈爱长辈模样：“女郎且上前来。”

尚不及动作，一道人影便悄无声息落于她身后，一把将她推至高闵身前，不过堪堪一尺之距外，压着她跪在高闵脚边。

“影三，不得无礼，”轻飘飘一句后，高闵垂眸，迎上王珞沅目光，缓声而笑，“女郎怎的一见我这世伯，便行此大礼，当不得，当不得呐。”

王珞沅被影三压得动弹不得，只得装出一副无措模样，眼含期待，向高闵开口：“高世伯，我如今孤身一人，飘零在外，世伯令殿下带我来，是为收留于我吗？”

“哦？”高闵眼底溢出兴味，声音却依然不温不火，“女郎且说说堂堂琅琊王家贵女，如何竟落得这般田地。”

“我，我惹恼了父亲，被他半路抛下，扬言王家再无我容身之地……”王珞沅适时落泪，怯懦呢喃，语含哽咽：“世伯可收留我否，我于此间，实无容身之地呀。”

高闵顿时一阵恍惚，俄而抚掌叹道：“像，当真是像！”

“嘶。”

王珞沅骤然被影三提着悬空远离高闵，退到一丈外后，头被狠狠按到地上，嗑得一声巨响。

又一道身影落下，躬身跪在高闵身侧，双手高举过头，向上的掌心上赫然呈着一条软鞭。

高闵轻拍那道身影的发顶，轻笑着赞他懂事。

玄色木屐哒哒作响，停于王珞沅身侧。

“叱”，破空声炸响在王珞沅耳畔。

“啊——”

王珞沅浑身战栗，指甲扣进土中。

“真是令人厌恶的面孔，不愧是王玄道那狗贼女儿，如出一辙地会装。”

高闵喘着气，言语间又挥下一鞭，眼底泛着难以言喻的兴奋。

“父亲，如何，得罪过——啊——你。”王珞沅伏着身子，额头死死抵在地上，土腥味扑鼻，声音像是挤出来的。

“我视他莫逆之交，同他知无不言，他转眼就将我卖了——我羌族儿郎，悉数折于前昱之手，他倒好，扶摇直上成了丞相。”高闵暂收手中软鞭，眼底全是病态的疯狂。

揪着王珞沅头发抬起她的脸，他不甚满意地打量满目泪痕额际高耸的女郎，挥手又扬起一掌。

“便是不提你父亲，你亦罪无可赦。我亲儿丧于你手，你又如何交代。”

清脆的两道声响。

王珞沅双颊通红胀起，不辨颜色。

亲儿之命，外加一族人命，便是任她如何舌灿莲花，也破不了此局罢。王珞沅满心绝望，莫非此番真要折在这里。

等等。

这些暗卫应当都是羌族人，他如今效力桓符，郑达亦欲拉拢他，他又显然于两方之间游移不定。

高闵他必有所图，且所图甚大。

王珞沅心下稍定，父亲曾言，于权势面前，其余皆分文不值。

“桓符如今器重之人乃是我情郎，他曾言非我不可。此番他定会被予以军中高位，随桓符出征。我可令他为你收拢桓符手下兵权，助你称王。”王珞沅忍着脸颊疼痛，艰难开口。

“女郎可是在求我？”高闵接过影卫递来的手帕，极细致地擦拭手指。

王珞沅并未直接作答：“郑氏皇族是置你族于死地的罪魁祸首，同我这被家族抛弃的王家女儿比，郑达更非合作之人选。”

“可比起那控制不住情绪的小子，被王玄道那老狐狸教养长大的你，在我面前依然游刃有余的你，更令我难以信任。焉知你会不会效仿你父，再予我致命一击。”高闵岿然不动，语中带讽。

王珞沅咬牙：“但有背弃之举，但求一死。”

高闵轻笑，恢复和善模样，意味不明的视线上下扫过王珞沅，最后定在她面目全非的脸上，眼底尽是欣赏快慰。

“王玄道未曾同你说过，握在郎君手中的权柄，女郎莫碰吗？”

王珞沅垂眸。

“也对，世家之人遑论男女，可算人否尚且未知，家族利益才是你等行事准则——王玄道定不会因你是女郎而慢待你，毕竟，女郎某些时刻可比郎君有用多了。”

寂然无声的小院内，只有高闵一人语气温和地在自问自答。

见无人捧哏，他的话题又落回王珞沅身上。

“女郎倒是浪费一番模样舍近求远了，倒不如用你自己来求我饶你，可能性还大些。”

以己之羽翼伤人固然不智，可如今又当为之奈何。王珞沅脑海中乍然响起杜珩渊之语，哂然一笑。

“若……”王珞沅抿唇，张口。

“主子，桓符派人前来。来人道，他命主子速去见他。”一貌美小厮闯进小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颤抖。

高闵容色一敛，甩袖阔步而去，路过那小厮时，一脚踹在他脸上，留下“看住她”三字后，便不见了身影。

想来其中定有杜珩渊手笔，王珞沅跌坐在井侧，心底一松，开始细细思索逃脱之法。

那几个衷心护主的影卫已随高闵而去，出口处仅有几位小厮丫鬟把手。

“贱人！”

人未到语先至，一女郎气势汹汹挥开小厮丫鬟，冲到王珞沅跟前，一巴掌打下来。

这般变故令王珞沅一懵，她直愣愣看着眼前进门时撞到的女郎，一时反应不过来到底发生何事。

“贱人，竟敢勾引主子。”那女郎却已扯住她衣领，凶神恶道地把一时不察的她按到地上，凑到她耳边大声辱骂。

“嫂嫂，我是任苗，小字丽娘。任尺是我二哥，”众人看不到的角度，女郎又轻又快地说，“推开我打回来，打重些，往外打。”

王珞沅扫到腰间香囊，恍然大悟。

这是在她丢弃后，杜珩渊以为她触物伤怀想到亲人，故为她捡回保管，不知何时又为她挂上的，置她于险境之人的香囊。

可是，任牙不是说她死了吗？

然此刻却不及多想，王珞沅隐晦地向她歉意一笑，发力将她朝出口处推去，在任苗跌倒后，又拽起她厮打起来。

突起的打斗惊呆了一旁的小厮丫鬟。

王珞沅两人满身狼狈，衣冠不整，脸上肌肤上掌印指甲痕遍布，青丝散落一地，已快到院门处。

“呀，你们别打了，苗姑娘，这位女郎，打不得——”那被高闵离去时踹了一脚脸的小厮尖叫，浑身冷汗地扑过来要阻止她们。

“啊啊啊，苗姑娘，竟有贱人敢趁主子不在欺辱于你，奴婢这就来帮你。”

旁边观战的一丫鬟大吼一声，大力扯开扑来的小厮，对着王珞沅就是狠狠一推，一口气将门口众人撞倒在地。

“汀兰，扇她！”任苗厉声大喝，歪歪扭扭地向王珞沅跑来。

汀兰的手掌正待落下，一不小心便在空中拐了个弯，狠狠扇到被王珞沅压倒的小厮脸上，惹得对方惊叫怒骂。

场面一时混乱起来。

任苗紧随其后，手疾眼快将王珞沅从那小厮身上粗暴扯起，凶狠地继续朝外一推，同她厮打。

在汀兰的大嗓门召唤下，丫鬟们都加入了打小厮的战局，主动和被动的参与者越来越多，一时竟无人注意和理会越打越远的王珞沅两人。

任苗见四下无人，立时收了架势，一把将王珞沅扯去一道墙下，躬身费力掀开墙角大石块，赫然一处狗洞便出现在王珞沅眼前。

“从这里出去之后，一直向南跑，便能见一处市集，此时正值闹市，你若在那边被高闵发现，他也不敢当场抓你回来。”

王珞沅一时竟有不忍，若自己逃走，这位唤她嫂嫂的女郎又会有何下场。

她的声音很轻：“其实我并非你嫂嫂。得此香囊不过机缘巧合。”

“就算你不是我嫂嫂，我也会救你，受高闵摧残的女郎不能再多了，不然适才那些丫鬟也不会随随便便就被汀兰召唤助我们逃开。”任苗清澈的眸底是难以散去的哀恸。

她的沉沉叹息散在风中：“高闵一直当我是嫉妒，可我到底不能凭此救下每一位女郎……快逃罢，女郎，若是见到我二哥，请一定要告诉他，大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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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旧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