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头攒动,悄无声息。
风吹,草动,战争一触即发。
“你小子怎恁的这般墨迹,别是想当逃兵吧,要集合了,快随我走。”
甫一整理好,王珞沅出帐后便不见了杜珩渊身影,想来他应当是得桓符急召,前去听令了。
正四顾茫然时,她蓦然被人从身后扯住,在背上重重拍了一掌,猝不及防之下险些跌倒在地。
“你这瓜娃子是瓷娃娃不成,碰一下就倒,恁的没用,待会儿上战场了可如何是好哟。”
那人手疾眼快一把拎住王珞沅后颈处衣领,提着她站好后,绕到她跟前,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她,眼底却不乏担忧。
王珞沅眼中,那人似是已到知天命的年纪,精瘦的两鬓已斑,铜色的双颊凹陷下去一大块,一道道褐色的斑点印在上面。
“你认错人了,我乃杜将军手下。”见状将要不妙,王珞沅慌忙摆手,转身后却没走成。
她被那人掐住后颈,撵着向前走去。
“嘿,我说你小子没睡醒是吧,做什么美梦呢,你伍长解手去了,老子一个什长亲自来找你,还磨磨唧唧推三阻四的,快走快走。”那人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眉毛拧起,手下力道重了不少。
“……”
杜珩渊那厮掌军手段实在不行,手下竟都能胡乱认人,他再不回来,她可真要上战场厮杀去了。
王珞沅张口结舌,欲哭无泪。
“一天天净喜欢胡思乱想,老子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第一次上战场嘛,我理解,你们这些瓜娃子不是想当大英雄就是想逃跑,可是哪有那么容易的,”什长拍了下王珞沅左顾右盼的脑袋,“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小子,拼命活下去吧!”
什长压着王珞沅走到武器架旁,挑了把大刀塞到她手里:“看你小子这软趴趴的模样,大抵是耍不了枪的,拿着吧,这耍大刀可没什么技巧,使劲往敌人脖子上砍就成——行了,快回队伍去吧。”
“我真不是……”王珞沅挣扎着被推进队伍中,一边还使劲扭头,试图说服一根经地认为她是他的兵的什长。
“阿元——”王珞沅此生从未听过这般动听的声音,杜珩渊总算是来了,她竟有些热泪盈眶。
她朝他挥手:“我在这,杜——”
恰在此时,第一缕晨曦洒上沉睡的大地,天际乍亮。
“咚”。
金鼓齐鸣,轰隆作响。
“众将士听令,攻!城!”
数十面战旗“哗啦”一声被挥开,迎风舞动,猎猎作响。
王珞沅被一众士卒裹挟着推上战场前,只来得及扭头同找来的杜珩渊对上一眼,两人眼中皆是惶然。
“杀!”
“冲啊!”
一道道震耳欲聋的嘶吼点燃了战局,短兵相接。
王珞沅却还捧着大刀立在原地,恍然若梦。
“铿——嗤,哗——”
一步之外,举刀朝她砍来的敌人骤然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到,自己的腹部已被捅穿成一个大窟窿,瞪着眼倒到地上。
滚烫的鲜血喷溅到王珞沅脸上,染红了她的双眼。
她又重重挨了一掌,只不过这次是在头上。什长举着染血的长枪一边挥向敌人,一边朝她吼:“你这小子在战场上发什么呆,想找死吗?砍啊。”
原来在真实的战场上,人命这般不值钱呵;经史子集中的沽名钓誉,又如何会记录这人世间的名姓呵。轻飘飘地将一场战争作为达成目的的手段的她,性命难道就比这些人金贵些吗?
于战争与死亡面前,起码这一刻,他们是平等的,或许是她错了。
王珞沅终于回神,紧握手中大刀,抬手朝冲向她而来的敌人重重挥下。
诚如什长所言,于此时的她来讲,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
她惊讶地发现,如她这般的女郎虽然不容易在战场上活下去,但亦没有事前所想的那般艰难。
比起健康的、吃得饱穿得暖的她,战场上的士卒们多是面黄肌瘦之辈,女郎同郎君的力量差距被粮食的多寡缩到最小。
愈来愈多的人倒下,战友与敌人堆在一块儿,血水交融,再也不必讲求所谓的家国民族仇恨。
王珞沅眼中血色弥漫,唇瓣惨白,满身脏污。她已忘却自己身在何处,将往何方。
她失去了知觉,却还麻木地记得要活着,于是机械地一遍遍挥臂,一遍遍砍向来人。
身上的伤痕愈来愈多,她却浑然不觉得痛;暑气难消的战场上,她却浑身发冷。
何时方能结束呐,她可能停下歇一歇了否?父亲啊,好累呀!杜珩渊,你说这场战争为什么还没结束呢?
“嗤”。
“噗——哇啦——小子,活!下!去!”
一口鲜血喷到王珞沅脸上,浑噩的她突然被一道力量往一侧推开,嘶哑的声音艰难地一字一顿传到她耳中,尔后再无回音。
她放到最大的瞳孔中,那从未告诉过她姓名、未曾问询过她名姓的什长,那一遍遍告诉她要活下去的什长,为她挡下了致命的一击,用自己的性命换了她活下去。
鲜血迸溅进她大睁的双眼,火辣辣的刺痛。热意流淌,她抬手一抹,血与泪混在一处,满目皆红。
“活下去!”她狠狠咬了一下舌尖,浑身一激灵,已然清醒许多。
她抬起酸胀的手臂,投入了新一轮的厮杀。
汗如雨下,王珞沅脚步逐渐虚浮,面色愈发苍白,却忍不住自嘲,她快撑不住了,她真的能活下去吗?
终于,将又一敌人砍翻在地时,王珞沅失了力道,一个踉跄便要扑倒在倒下之人的身上。
一只有力的大手拽住了她的后衣领。
一瞬间天翻地覆,待回过神来,她已被赶到的杜珩渊提到了马上,落进他怀中。
“杜将军杀到我们这边来了!大伙儿冲啊!杀!杀!杀!”
“杀!杀!杀!”
“杀!”
激战过后,陷入僵持的、如死水一般的战场突然被投入一颗石子,沸腾起来。
那些如王珞沅一般苦苦支撑的士卒们,突然间皆似神力加身,嘶吼着向敌人反扑过去。
“女郎,我来晚了……”
一手揽住王珞沅的杜珩渊嗓音嘶哑得不像话,另一只手却不忘握着长枪,不断向冲来的敌人刺去。
他身上的明光铠失了颜色,破败地东一块西一块挂着,颈上一道快结痂的伤痕仍在汩汩淌血,他用来揽住王珞沅的那只手青筋突起,却未让她感到桎梏的力道。
王珞沅抿唇,伸出仍在颤栗的左手覆上他的,轻轻拍了一下:“我会骑马,不会掉下去。你松开我,专注杀敌。”
待得杜珩渊的手一松,她便立时伏低身子,整个人虚虚环住马颈,握紧手中大刀,与杜珩渊左右配合,向马下的敌人狠狠砍去。
“镗——”
金锣鸣,敌军退,举众哗然。
“胜啦,我们打赢了!”
“我,我活下来了。”
“臭小子,走,回去喝酒去。”
“炮儿,你在哪呢?”
敌方士卒仓皇溃逃,血染的大地上,有人放声大笑,有人茫然四顾,有人揽住兄弟的肩膀,有人跪倒在地艰难地翻找友人。
“铛”,王珞沅一直紧握于手中的大刀落地。
甫一松懈下来,她才惊觉自己原来早已浑身失力,她竟是连将自己定于马上都做不到,险些翻下马去,还是借了杜珩渊的力方才坐稳。
“这便结束了罢。”王珞沅的声音轻不可闻,逸散进充斥着铁锈味的空气中。
杜珩渊抬起左手拢住她的脑袋,指尖陷进她被鲜血与汗水糊成一团的青丝中,将她轻压向自己的左颊,疲惫地闭上眼,掩去眼中强烈的后怕。
“是啊,结束了。”
“可于他们而言,这仅是开始罢。”王珞沅垂眸,恍若看到人生百态,神色复杂。
“会结束的……”杜珩渊看了眼自己紧握住长枪的右手,声音笃定。
“带我下马罢,我欲寻个人。”王珞沅转过头,脸颊轻贴上他的,不经意地蹭了一下。
遍地尸骸间,一身郎君装扮的女郎走得极慢,将每一张见到的面孔都深深印进脑海中。
地上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怎就偏找不到那位什长呢?王珞沅跪倒在地,以手捂脸,用含糊不清的声音没头没尾地问:“他们会如何。”
身后的杜珩渊半晌无言。
王珞沅放下手,尚不及回头问个究竟,便见四五位士卒举着火把走过,大喊:“快走快走!回去集合!”
一把火,将天地烧了个干净。
隔着熊熊火光,王珞沅看到对面的士卒亦如她一般跪着,大睁的双眼中血丝遍布。
“尸骨无存!他们用命打赢了这场战,为什么不能入土为安!”王珞沅撑着地摇摇晃晃地起身,目眦尽裂。
杜珩渊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行军中并没有足够的时间为他们一一安葬,若留于此地久了,会滋生疫疾。”
王珞沅无法理解,史书写的是踩着万千尸骨而上的王侯将相,可这些枯骨,留不下名姓也便罢了,连……
“释迦牟尼浴火涅磐重生,佛教中火葬是对逝者的尊重,对生者的慰藉。”
“可他们是汉人!道教讲求入土为安!难道你信佛不成?”
伍长:军中管五个人的小官
什长:军中管十个人的小官
此时佛教尚未完全被中原汉人接受,仅有部分少数民族信奉,火葬对于这时候的汉人来说是难以接受的,尤其是像王珞沅这样出身士族、信奉道教的人而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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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