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尚记得你。”王珞沅握紧手中食篮,这被高闵踹了一脚后,又被汀兰扇了一掌的倒霉家伙实在令她印象深刻。
自以为全身裹得严实的小厮喘着气跑近,隔着浅色幕篱左顾右盼一番后,小心翼翼向着王珞沅的方向掀开一角,长舒一口气:“女郎好眼力,竟能认出奴婢来。”
“你寻我作甚。”王珞沅未理他,兀自问。
“女郎,此地鱼龙混杂,非议事之所,且随奴婢来。”小厮压了压幕篱,向前一步凑近,伸出手要来拉她。
“我当如何信你,你乃高闵之人。”王珞沅不着痕迹退后一步。
小厮神色一僵,眉宇间染上急色,竟如女郎一般跺起脚来,连声音都染上哭腔:“这……女郎,你信奴婢,奴婢绝无害你之意。”
这般模样,倒确能唬住一般女郎。王珞沅绕过他,径直离开。
“女郎……”衣摆处传来轻微垂坠感,她侧身敛下眉眼,小厮亦步亦趋地跟着,讷讷无言,时不时还用他水汪汪的眸子偷偷瞧她。
他当真是郎君否?王珞沅不合时宜地想,心中警惕散了不少。
“也罢,你若当真有话同我说,便随我去杜珩渊府上谈。”王珞沅罕见地烦躁,“莫再扯着不放了。”
“女郎信奴婢啦!”他眉眼弯起,乖巧地松开王珞沅衣摆,两道酒窝点缀在面颊上。
一路急行。
小厮险些被王珞沅甩开,只得小跑着不远不近地坠在她身后。
“女郎何故停下?”
王珞沅身侧,好不容易追上来的小厮撑着双膝喘气。
“这是为哪般,他高闵要捉我,随意打发个影卫来便是了。这一个个的,还真是没完了,难不成他还想要我自愿前去?”王珞沅的脸沉下来,语气中凝着寒冰,青天白日的莫名瘆得慌。
绯红的门扉前,背对他们立着一道佝偻的人影。
“女郎,奴婢当真——蕴姑,她怎的也来了。”小厮音色上扬,又慌忙捂住嘴,放下幕篱躲到王珞沅身后。
那道背影一动,极缓慢地转向面对他们。
王珞沅一惊,昨日尚且精神矍铄的老妇,今日复见,竟恍若又老了十岁,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
“女郎总算归家,老婆子候你久矣。”蕴姑上扬的嘴角嵌在满是沟壑的脸上,莫名苦涩。
“吁——”疾驰的马车自王珞沅与蕴姑相隔的街道而过。
再定睛望去,方才所见恍若幻景,蕴姑一如昨日的容光焕发。
“止岸,你亦来了。”蕴姑扫过小厮,眼中伤痛一闪而逝,复又转向王珞沅,“女郎不必担忧我于你不利,老婆子这身子,动一下便要散了,便是同止岸加起来亦对付你不得。”
那便瞧瞧你等准备耍甚花招,她若是于杜珩渊府上不见,高闵亦吃不得好,何况,确如蕴姑所言,仅凭他二人耐她不得。
王珞沅推开门,带着二人往前厅而去。
“二位如何打算,是单独同我谈,抑或是一起?”王珞沅端坐上首,轻敲桌沿,不辨喜怒。
“女郎,奴婢欲单独同你谈。”
“便一同罢。”
止岸与蕴姑的声音同时响起,确是截然不同的选择。
止岸一惊,慌忙看向王珞沅:“女郎,如何能一同谈,此事不便予他人知晓。”
“止岸与我要讲的应当是同一事……”蕴姑垂下眼,尾音缥缈,“是同苗姑娘与汀兰有关罢,止岸。”
“你如何——知晓?”止岸的声音霎时扬起,复又弱下去,满目不可置信。
蕴姑长叹一声,抬头时眼底尽是慈爱与缅怀:“汀兰每次同你相处后,都会开心好多天,你送她的那些小物件,她都小心翼翼地收着,她不识字,却央着苗姑娘学写你们二人的名字,刻得满床头皆是。”
“汀兰……我一直以为是我一厢情愿,原来,她亦心悦于我——可你,为何从未同我诉说过心意,到死亦不肯回应我一句,还祝我幸福。汀兰,你怎能对我如此残忍……”止岸的眸子刹那间绽出极亮的光彩,不过片刻又暗下去,双唇紧紧抿起,半抬着头,沾上水珠的双睫扇得极快。
他狠狠瞪向蕴姑,眼眶深红:“不,你定是在骗我,那般明媚大方的汀兰如何会心悦于我,汀兰从未谈过你,你如何知道这些?”
蕴姑的身子又佝偻下去几分,半晌方才沙哑地开口:“我是汀兰的……母亲,从未提过我,她应当……恨我至极罢。”
“二位原是到我这来诉衷情的,”王珞沅打断他们,“二位要同我讲的既是同一事,便选一人开口,另一人听着补充罢。”
“止岸知晓的,我都晓得;我晓得的,他却不知。如此,便由我来同女郎讲罢。”蕴姑收敛了失态,眸光悠远,娓娓道来。
二十年前,尚郡。
蕴姑还不是蕴姑,她是蕴竹,当时高家家主高虎身边最得力的影卫,亦是高家唯二女影卫之一。
高闵尚不是高闵,他是逃难而来的羌族少年蒙克。
决心收养蒙克前,高虎见了一人,那人亦姓王。
然高虎之志在于山水之间,他极少理会俗世伦理,却碍于友人相托,实不好将蒙克随意往府中一丢后置之不理,又信不过旁人,便着二位女影卫照料他,尽力引满目仇恨的少年向善。
蕴竹性情冷漠,于是照料掰正蒙克的任务便落到了另一位女影卫藏梅身上。
藏梅实不像影卫,任苗同她倒是有几分相似,一样的坚忍善良、聪慧果敢,又带着小女郎的娇憨。
月光洒进沟渠,藏于渠中舔舐伤口的孤狼见到月亮,摇晃着站起来追逐而上。
一切本该如此美好,如画本子中写的一般:善良热烈的美丽女郎用一腔爱意引着聪慧阴郁的俊朗郎君放下仇恨,自此幸福地生活下去。
话本乃书生所写,现实却不然。
自小被父母卖于高家,凭着自身努力成为影卫的女郎,当真会于好不容易挣脱黑暗之后,又重回黑暗的怀抱否?
藏梅与蕴竹情同姐妹,她们的内里是相似的,只不过藏梅惯于以热烈掩盖漠然。
可要说藏梅对蒙克从未心动过,亦过于绝对。若非真诚的爱意,如何能感化恶狼?
高虎行将就木之时承诺放藏梅离开,但要蕴竹看着高闵,这些,高闵并不知晓。
爱与自由,藏梅选择了自由。
一直沐浴于月光中的孤狼再次陷于黑暗中,它露出了獠牙,凡是近身之物皆被撕咬致伤、致死。
蕴竹有了孩子,恶狼找到了猎狼人的软肋,猎狼人为了孩子,放任了恶狼的凶残。
这便是埋葬了二十年的,蕴姑视角的往事真相。
“我听你们先前所言,汀兰已不在了?”王珞沅停下指尖轻敲桌沿的动作,忍了忍,到底还是问出了口。
止岸与蕴姑同时神色一黯,沉默下去,最后是止岸开的口:“苗姑娘救上一位女郎时,虽是其中一位丫鬟抵了罪,但她亦被高闵罚去半条命,此次又以同样手段救您,非死不能向高闵谢罪。”
他顿了一下,继续:“汀兰自小在高府长大,苗姑娘却是她交的第一位朋友,她最后同我说,她不忍朋友孤单地走在黄泉路上。”
话落,止岸欲言又止,不着痕迹瞥了蕴姑一眼。
“是老婆子的错啊,我为了保护她,放任了那么多女郎受到高闵残害,她却用自己的命,要我对付高闵,终究是我害了她。”
蕴姑眼中光华寸寸寂灭,从席间滑落,跪倒在地,佝偻消瘦的身子剧烈地颤着,混浊的眼中溢满热泪,声音嘶哑得如破风箱一般。
王珞沅心情复杂,眼含悲悯:“抱歉,但你们来寻我,应当不只是单单为了缅怀。”
蓦然间,空荡荡的前厅只剩下蕴姑抑制不住的呵气声,与王珞沅指尖重新敲响的“哒哒”声。
“汀兰告诉我,苗姑娘说女郎是她们最后的希望,她们愿意用性命赌一个女郎们悉数获救的微弱可能,汀兰让我来帮女郎,如果女郎的选择是站到高闵对立面的话。”
止岸打破了一室沉默,满面肃然,不见先前那般模样,声音高昂有力。
蕴姑亦站起身,颤巍巍地撑着拐杖,眼神狠厉,第一次令王珞沅意识到她曾是高府唯二的女影卫之一。
她将手中拐杖沉沉往地上一敲,数道影子落地,跪在王珞沅身前:“女郎需要时,仍握于我手中的力量将悉数为你呈上,只为将高闵一击毙命。”
“善!”王珞沅抚掌,眉尾飞起,眼角上扬,勾出一道极具压迫的笑,音色柔和。
这亦是王珞沅第一次展露出被父亲倾力培养的琅琊王氏之女真正的模样,骄傲的沉着的,政治棋局的搅动者。
“女郎的选择是?”蕴姑二人同时开口。
“愿为诸女郎以身入局,天元起手,落子无悔。”
王珞沅食指与中指交叠相并,留出一道缝隙,轻轻点在桌案正中处,却在众人心中砸出一道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