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亲王原本计划在年前到达亳州,走到半路时听闻宁王带兵攻打京城,只好折返。
其实他没觉得宁王能翻出什么浪花,如今四海之内没有哪股力量能跟朝庭抗衡。
但话说回来,宁王起兵大小也算个事。
既然没走多远,那就回去看看。
这一来二去就耽误到春耕,于是又等些时日,肃亲王的队伍直接跟送亲队伍一起出发。
有趣的是,这支队伍一路走一路发展壮大起来。
新政推行之后,不少世家大族心中忐忑,见着机会便把族中子弟往肃亲王麾下塞。跟着肃亲王干,不失为一条好退路。
此时跟着肃亲王干,就等于跟着端亲王干,萧晴心里美得不行。
他打算隆重迎接,规模大小、轰动程度至少不能逊色于当初闽霁迎接大舅父的阵仗。
秋泽章倒吸一口凉气,惊呼:“不可!”
“为何?”萧晴不解。
“京城愁云惨雾,亳州怎好欢天喜地?”
“京城怎么了?”萧晴天真地问。
秋泽章欲言又止。
还能怎么?当然是皇上被好大儿背刺两次啊!
萧晴不理解,但尊重,不过让步不多,虽然没有欢天喜地,但也称得上锣鼓喧天。
秋泽章原本打算说动闽霁劝阻,后来想想算了,如果端亲王不争帝心、不谋储位,那么小小地让皇上不爽一下也没什么要紧。
而闽霁似乎对于帮助夫君争储一事,并不是很热衷,还不如她对鱼鲜感兴趣。
冬捕时那么大冷天,她裹着狐裘跑去关外看热闹。
市舶司更是大开方便之门,在冬令时期对所有水产免关税,其中甚至包括淡水珠。
因此,今冬的贸易比往年热闹许多倍,人人都变得勤快起来,买卖多少都是赚,多走动一趟就是占大便宜。
东北这片的百姓好像一夜之间转性,仗也不打了,觉也不多睡……
原本一个不起眼的、可有可无的市舶司,在闽霁的运作下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王熙霖也变得不那么抵触了,事实证明闽霁的最终目的确实不止是为了收税发财,压根儿称不上是针对报复他。
而且,在闽霁的调控和监督之下,各种贸易活动都变「乖」,这对一心搞建设的王熙霖来说省事不少。
往常你骗我、我骗你再寻常不过,骗到就是赚到,反正你又不能过关把我怎么样。
你在关内报官,官府管不到关外。
你在关外报官,部族首领只会一笑而过。不高兴被骗吗?行吧,改天我们去抢。
市舶司设立之后事情就不一样了,人家广招江湖客,这批人最热衷行侠仗义和追杀到底。
以前别说玩追杀,就是行侠仗义都得避开官府,现在倒好,有朝庭给他们发通行证。
“王妃好像总是心想事成。”秋泽章说。
“什么?”闽霁没听清楚。
“朝庭看似放任亳州发展,实则用市舶司把控全局,陛下对此应该很满意。”
“不知道,没有写信夸我。”
“无须多言,陛下的心思王妃岂会不知?”秋泽章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王妃以为陛下这次会如何处置宁王?”
闽霁往西南看一眼京城的方向:“说什么处置?宁王回到京城,是福不是祸。皇后还稳坐中宫呢!”
“是福?”
“是福。秋学士也曾在宫中行走,难道看不出在陛下心里,谁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吗?”
皇上只认皇后和太子是一家人,其余都是住在宫里的亲戚,跟宫学读书的闽霁没两样,甚至不如闽霁亲近。
萧晴就更不算个东西了,他是送出宫外的亲戚。
当初五皇子被贬,不是因为算计闽霁,更不是因为罚跪秋色,而是因为他明知道太子身边小人环绕,却没有发挥兄弟之爱铲除小人。
太子不争气,受死的是左右庶子,受罚的是五皇子,太子本人几乎称得上是全身而退。
这不是护犊子又是什么?
他是全宫人的陛下,却只是太子一人的父亲。
秋泽章原本不信闽霁的分析,等到肃亲王带来最新消息之后,才不得不相信,并痛呼一句:“陛下糊涂啊!”
肃亲王也觉得这事儿很严重,甚至建议闽霁回京看着点。
“难道还能复立太子?”萧泓不敢置信。
暖阁里香烟袅袅,几个核心人员聚在一起分析京中局势,稍显拥挤,但更衬托出密谋的氛围。
“未尝没有可能。”肃亲王这样谨慎的人,也忍不住说了一句重话,“人老了就会更加顾念亲情,陛下也是凡人。”
这话别人没法儿接,太沉重。
肃亲王一生未娶,无妻无子,还是陛下的长辈,若说人老了顾念亲情,他最解其中味。
肃亲王接着说:“宁王欲在阵前自戕,使得叛军师出无名,自乱阵脚,陛下对此十分动容。”
闽霁很不礼貌地冷笑一声:“若要自戕,早干吗去了?非得等到天子脚下,自戕给皇上看。”
“这次攻打京城的主力是什么人,让他这么耍着玩?”萧晴不屑地说。
“在盐铁生意上吃不到红利的人。”肃亲王说。
“呵,有意思,还不是为了新政。”闽霁冷哼一声。
肃亲王颇为欣慰地看着闽霁:“几大世家带的好头,他们沉得住气,别人自然跟着心安。”
秋色拨弄着火炉,添上一壶新茶。
肃亲王招呼道:“这是南方最早采摘送来的一批元宵茶,滋味醇厚。”
闽霁和秋泽章等人很能适应这个节奏,当真开始优雅地品茶。萧泓和萧景这边就坐不住了,不是说太子复立吗,话还没说完吧,喝什么元宵茶?
茶什么时候不能喝?
先说正事啊!
肃亲王安安静静品茗,谢岩便主动暖场,说一些闲话:“这次能闹到京城,主要还是因为有几个江湖草莽带头。他们远离朝庭,得到的消息慢,接手了别人高价转让的盐铁经营。”
秋泽章调侃般说道:“谁做事这么缺德?”
闽霁打岔一句:“皇叔观礼之后再走,好不好?现下关外还算太平,不急着去。”
若说缺德,归根结底是朝庭的锅。
政策说变就变,没给人家一点喘息的机会。没有过错,只是因为跟不上政策的脚步就变成穷光蛋,这事放谁身上都不好受。
但改革不就是这样吗?不破不立。
若是顾虑这个顾虑那个,便就只能安于现状,眼看着国家被一步一步拖到深渊。
肃亲王从善如流答道:“也好,观礼之后再走。人老了,就喜欢看小夫妻和和美美。”
闽霁闻言立刻领会,给萧晴剥了一颗桂圆干。没有直接喂,而是放在他手心,亲昵但不轻浮,分寸把握得刚刚好。
肃亲王笑道:“端亲王不会疼人呢?”
萧晴被说得有点懵,他要怎么疼人?
也剥一颗桂圆干吗?
紧接着,肃亲王转回今日正题:“你们小夫妻新婚燕尔,我倒不忍心拆散了。”
言下之意,还是希望闽霁回京盯着点。
肃亲王说:“眼下新政推行顺利,你俩又争气,改造关外和出洋贸易,这两件事都能让大周增添实力。国泰民安之时,以宁王的能力未必不足以守成,陛下可能会考虑再给他一次机会。”
很多人以为肃亲王会避嫌,会对君王、储君避而不谈。
事实并非如此,正是因为他曾经退让过,所以比任何人更加在意坐在那个位置的是什么人。
那人必须能让他心服口服才行,否则怎么对得起他这一世的付出?
闽霁以退为进:“若能守成,便也足够的。”
肃亲王端正坐姿,略显严肃地说:“当初长江郡王做的事,我若开口未必保不住他,陛下也就不会跟太后离心。但他背后的人是宁王,此风不可助长。”
这是表态了,他不助宁王。
肃亲王这话不假,即便长江郡王捅破天,若有人站出来保一保,想要留他一命并不难。
这事古有先例,参与造反的王侯最终活到寿终正寝的大有人在,最差就是终身软禁。
只是闽霁不懂,长江郡王也不像是想造反,那他叛逆什么劲呢?
闽霁用谦虚的态度提问:“皇叔,我不懂,他们叛逆的目的是什么?”
肃亲王哈哈大笑:“叛逆就是叛逆,还要什么目的?你太乖了,从小就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
闽霁:……
就当是夸她吧!
肃亲王似乎不打算解释,谢岩便接着说:“王妃上课的时候连打盹都很少吧?”
闽霁老实回答:“也有困的时候,先生们通情达理,缓缓再上课。”
谢岩瞟了秋泽章一眼,笑道:“我们没这待遇,男孩子打盹,呼一巴掌就治好了,缓什么缓!”
闽霁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起上课,但也没问,就静静等着,偶尔捧场地笑一笑。
谢岩继续说:“也有治不好的,那情况就糟了,一发不可收拾。”
“今日打盹治不好,明日开始传纸条,后日变本加厉把先生气得昏睡,还在他脸上画王八。课堂有好有坏,王妃大概没见过坏的课堂。学生不总是谦虚求学,先生不总是威严睿智,坏到最后倒反天罡,学生骑在先生头上撒野。”
闽霁想要反驳,仔细一想又沉默了。
她没见过倒反天罡的课堂,但她可以想象,而且觉得这样的课堂必定真实存在着。
谢岩说:“我们也不是每位先生的课堂都敢闹腾,还是会看人下菜碟的。对于新来的先生,还会观察几天看情况。情况不明时,不会贸然挑衅先生,而是哄骗几个素来爱闹事的同窗,让他们去打头阵,试试深浅。”
很显然,在这个叙事框架下,长江郡王就是「素来爱闹事的同窗」。
宁王想要把朝堂变成坏课堂,推长江郡王投石问路,如果事成,他就可以随心所欲,站在先生头上拉屎放屁,而不必每天都得板板正正上课。
以前闽霁是想错了,宁王不是不想当太子,而是不想当一个规规矩矩的太子。
闽将军是个威胁,他就想把闽将军杀掉;灾民难以安置,他就想把灾民杀掉。
这样当太子,确实是爽啊!
从前她对东宫莫名抵触的原因终于找到了,因为那里跟她心中的秩序不契合。
太子三师——太师、太傅和太保,他们鲜少亲自授课,大多时候由少师、少傅和少保陪玩,就不像正经教学的样子。
只有当课堂上玩出乱子的时候,三师才会露面,出来收拾烂摊子。
鳌太保是上过战场的武官,连他都压制不住宁王,太师和太傅就更加无计可施,能够不出乱子就谢天谢地了。
这样看来,东宫活脱脱就是谢岩所形容的坏课堂。
只是东宫等级森严,人人都得遵守礼仪规矩,所以还能撑撑样子,尚未彻底崩坏。
宁王也曾试图带着闽霁一起闹课堂,只是最后没有成功。
当时闽霁年幼,虽然不懂其中意,但足够聪慧且自尊自爱,最重要的是她能力不弱,因此全部巧妙化解了。
闽霁是个很有潜力的「爱闹事的同窗」,但她不受宁王摆布。
她若闹起来,第一个先让宁王下不来台,她把糕点往他身上丢,在骑射比试中胜出,让输家宁王自食恶果去当人肉靶子……当然,最终宁王耍赖皮,约定作废。
她好像在不知不觉中逃过一劫呢!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此等品性的宁王不配当太子。
他站得越高,国家越乱。
也许乱点没什么,总不至于亡国,东宫不是一直好好的吗?
但闽霁不喜欢,不乐意,会有抵触情绪,然后她只能再像上次一样草草定亲远离是非。
真到那时候,离开倒是不难,但恐怕代价太大。
离开之后,她所谋划的事情都有可能作废,船队作废,农庄作废,她创建的市舶司、主持的军婚,绝无可能继续受重视。
如今她有太多牵挂,离不开了。
否则,所有支持她、帮助她的官员和机构都会受到排挤。
这种事宁王一定干得出来。
如果他没有这么干,那一定是还没腾出手。
当初他被废,办开府宴那么尴尬的当口,都不忘给闽霁找不痛快。
事实上,那时候全京城就属闽霁最给宁王面子,甚至敲打百官,不许对宁王落井下石。
当然,她会那么做不是为了宁王,而是因为百官奏参宁王,让皇上心情不佳。
她真是长大了,有了想要维护的更珍贵的东西,她也不得不让皇上心情不佳了。
“等船队返航时,我再回京,如此顺理成章,不显得突兀。”闽霁主动说道。
她要回去跟皇上的私心对着干,想想就刺激,真有点自不量力。
但是,绝不退让。
天家是天家,天下是天下,天下不是天家的一言堂。
宁王去了一趟封地仍旧死性不改,他把全天下玩弄在股掌之间,他可以帮助叛军挥师京城,也可以掉转枪头,把叛军献祭讨好皇上。
在他眼里没有人命关天,自我之外全部是泥人,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闽霁如果退让了,她就不是人,只能做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