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女无数次企盼过师父还活着,然而上次卫庄的话让她熄了师父能死里逃生的希望。却没想到,就在她已经死心一年多之后,师父会再一次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师父……”泪水滚滚而下,鬼女抑制着扑上去抱头痛哭的冲动,“我就知道……你没有那么容易死!可你……为什么总要这样吓我!”
然而玄翦的反应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当他的目光触到鬼女时,凝聚起的,却是一种极度的仇恨。他的表情有些狰狞,手中的黑剑指向了鬼女:“魏!庸!”
“啊?”鬼女完全懵住了,“师父,你说……谁?”
然而情形已经不容她细想,她被迫出剑抵挡住玄翦杀气凛然的进攻:“师父,魏庸死了!是魏公子无忌下令处决的!你不知道吗?”
玄翦恍若未闻,只是一味地进攻。鬼女拼力抵挡着,眉头深锁:师父的力量又增强了!但这黑气……怪怪的!情况不对!
鬼女向后纵身而去,退向章台宫的反方向。玄翦果然对王宫没有任何兴趣,只是追索她的身影而来。鬼女一直把他引到咸阳城边缘一片荒芜的废墟中,方才停下了脚步,再次仔细打量起玄翦的状态。
她意识到是哪里最不对了:双剑?师父的白剑,不是已经折断了吗?那现在这柄白剑,是怎么回事?
假的?但剑刃相交的手感,确实是黑白双剑中的白剑无疑。
还有什么地方不对……到底是什么?熟悉之中的陌生感令鬼女的脸色阴沉下去:如果罗网敢拿什么冒牌货侮辱她的师父,她决不会善罢甘休!
鬼女继续一边交手一边继续仔细观察:武功剑法确实是师父的路数,从对魏庸的刻骨仇恨看,人应该也是师父无误——虽然鬼女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会把自己认作魏庸,但她听说过有人头部重创之后精神错乱的传闻,或许师父也是这样的情况。但是……啊!她忽然意识到症结了:黑气!是内力的流转方式不对!虽然黑气的盘旋路径和方式有点像,但这绝不是铃剑一门的内功心法!
一个人的内功是从小打的底子,除非是海纳百川的鬼谷内功,否则一般不可能中途改门换派——那等于要废掉自己的功夫重新练起。师父已入盛年,就算真的从头练起,也不可能在短短时间练到这种大宗师级别!而且……师父以前的武功确实很高,但他的强还在理智范围内,决不会强到这样的程度,如果师父的实力真的已经如此恐怖,那当初魏家庄一役,两个小鬼根本不可能有一点获胜的希望!这身法武功已经超出了人体的极限,简直像是……逆鳞!
等等……逆鳞?
这个念头令她猛地一惊。她一个走神之下,被一剑掠过了手臂,虽然只是将擦未擦的一剑,然而黑剑的剑气已使这道伤口深至见骨。鬼女退出战圈,在手臂上点了几下止住鲜血,满眼惊惧与痛苦。
逆鳞……是剑灵!师父……那你……
“师父!”这一声呼唤中包含着痛苦与心碎,然而玄翦并没有被唤醒的意思,他就像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的战斗机器一样,给她的回应只有越来越凌厉的剑招。
鬼女紧紧地咬住了嘴唇,抹去了眼泪,眼中露出几分决然。在玄翦再次攻过来的时候,她喊了声:“师父,得罪了!”
拼着两败俱伤,她硬生生地挨了一剑,肋间血花四溅。同时,她左手的剑浅浅地刺入了玄翦的肩头,然后在两人交错的那一瞬间腾出手指,搭在了玄翦的手腕上。
没人愿意在战斗中被人触到脉门这种要害,玄翦反手回击,鬼女的手臂上又生生地挨了一剑,臂骨发出了令人牙酸的裂响。鬼女借势跃出圈外,用左手的铃剑支住了地,无力地合上了眼睛,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随着血液从肋间和手臂的伤口流了出去。
果然……没有鲜血,没有脉搏……与自己正在对战的师父,已经……不是一个活人了!
“师父……”鬼女模糊的视线里映出玄翦越走越近的身影,她后退两步倚在了断墙上,嘴唇染血,喃喃道,“师父,我以为,你已与师娘团聚……可是……是谁?告诉我,是谁打扰了你的安息!”
“师娘”一词出口,玄翦整个人猛地顿住了,他浑颤抖着,抬起一只手按住了头:“纤纤……”
“师父,你还记得师娘对不对!”鬼女捕捉到了玄翦的反应,立刻抓住了这个切入点,“你记得吗?那个芦苇荡,那个楼上的小屋……罗网的杀手打伤了你,师娘救了你,那时你们天天在一起,连我翻窗去找你们,你都嫌我烦……你们还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师父……你好好想一想!”
“纤纤,纤纤……”玄翦又重复了几遍,他的神情痛苦,目光时而模糊,时而清醒,似乎在与什么束缚奋力地挣扎,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鬼女的脸上,似乎带着不确定的因素:“……丫……头?”
泪水再一次模糊了鬼女的脸,她颤抖着向玄翦伸出了一只手:“师父……你终于认得出我了……”
玄翦的神志依然是半清醒半混沌,他试探着也向鬼女伸出了一只手,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阵诡异的笛声响起,玄翦整个人又猛地一凛,向天长啸了一声,突然腾挪离开了。
鬼女吞了最后几颗药丸,忍着伤痛咬牙起身,追随着玄翦的身影而去:亡者能够行动,必然是受人操控,紧随师父的脚步,她一定找得到罗网的总部!哪怕今天因为伤势不便动手,日后,她也总要端了罗网的老巢!
然而,鬼女的跟踪计划并没能实现。只追了一小段路,她就被一个红衣少女拦住了:“诶,你不要再追了!”
鬼女没心思理她,只想从红衣少女的身侧绕过去,但对方身法极其诡魅,又从另一个角度拦住了她:“我是说真的!如果再往前追,你会受到罗网最强杀手六剑奴的伏击!……六剑奴你总该听说过?”
六剑奴?鬼女微眯了眼:罗网最强杀手……确实听说过,但他们到底能强到什么程度,她没概念。
红衣少女看她一脸茫然,有些无奈地解释道:“那是六个天字一等啊!和黑白玄翦一个等级的顶尖杀手~他们想杀人的时候,别说现在的你,就算全盛时的你,也未必能躲得过!趁你一时还没踩到罗网之主的底线,还是及早收手吧!”
“你是什么人?”鬼女暂时停了步,略微模糊的视线努力聚焦在红衣少女的脸上:……感觉不到恶意,但……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鬼女确定不会是偶然。
“不希望你出事的人。”红衣少女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让你安全地疗伤,要来吗?”
鬼女评估了一下眼前的形势,最终点了点头:“……谢了!”
“我师父的遗骸……被召去了哪里?”鬼女一边大把地往伤口上撒着伤药一边问,她发现这类似金创散的不知名药粉效果意外地好,遂按照红衣少女的指点,又吞了一颗真人丹治疗内伤。虽然少女一再暗示她聚仙丹才是最好的极品丹药,但鬼女总觉得这姑娘虽然确实是在救助自己,还有点居心叵测的嫌疑,越是她极力推荐的,越是不想去碰。
红衣少女看着那珍惜的秘药被她这么不要钱地用,嘴角抽了抽,心想这场景叫云中君看了不得心疼死。她歪头反问:“你说遗骸?他现在能跑能打会说话,你为什么不觉得他还活着?那不是你的希望吗?”
“希望与事实是两回事。”鬼女目光怅然,“师父……的确已经亡故,我还不至于要用一个虚假的幻像安慰自己。”
“这么清醒?都说难得糊涂,就当他还活着不好吗?”红衣少女不无意外地问。
“他不会愿意这样!”鬼女利落地缠裹起肋间的绷带,“师父天性不爱拘束,这样昏昏噩噩地被人操控,对他,是折磨,更是侮辱!”
看着鬼女熟门熟路地自己处理伤口,红衣少女啧了下舌:这层层叠叠的伤口……东皇阁下还真是够舍得!难怪,这人的生聚鬼印,不过二十余年,就已经长得差不多了。“需要帮忙吗?”
“不必。”鬼女说着瞟了眼她那双一看就有问题的鲜红的手,“我不是很希望被你的手碰到。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哼,难得想做一回好人,结果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红衣少女觉得有点可惜,本来想顺手放个咒印试试她的本事,“我劝你不必找了,罗网想藏的人,你是不可能找到的。再说,你不怕他们捏着你师父的命门,让他再死一次?”
“事实上,是我更希望师父可以不受打扰地安息。”鬼女干脆地说,“如果罗网肯放他自由,倒是合我的意。但他们舍得才怪!”
“那么,找到他之后,你想怎么做?抱头痛哭?还是杀死他?”
鬼女的手顿了顿,又开始再次:“我会想办法让他安睡,然后,将他与师娘合葬。”
“真是孝顺……不过很可惜,”红衣少女摊了摊手,“我帮不了你。”
“是不知道,还是不能帮?”
“现在……是真不知道,但也确实不能帮。”
“那么你和罗网是一边的了?你对罗网很熟悉,不过……”鬼女抬头看了她一眼,很肯定地说,“你不是杀手。那是……盟友?但你为何又要帮我?”
“呵,”红衣少女笑了笑,“你只需要知道,我们绝不会害你。到了答案该揭晓的时候,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你们?”鬼女顿了顿,眉毛一点一点地拧了起来,红衣少女自悔失口,露出了几分懊恼的神色。鬼女一剑刺向了红衣少女渐渐淡去的身影:“你是阴阳家的人!阴阳家和罗网,到底是什么关系?”
没有刺中实体的感觉,红衣少女的身影已经伴随着一阵笑声散去了:“罗网算什么?也配与阴阳家相提并论!放心,阴阳家不是你的敌人,你大可以再信任我们一些!这间房子送给你了,需要时随时可以过来。一般人看不见这所房子,所以,这里绝对安全。期待我们下次见面时,你已经是我们之中的一员!”
盖聂回到寓所之时,意外地发现屋里已经有了一个人的气息。他警惕地按住了剑柄,却只听到一声咳嗽:“别紧张,是我!”
盖聂放下心来,习惯性地四处检视了一下,鬼女不耐烦道:“不用看了,我来岂会叫人看到。不过你这里确实不甚好进,这秦兵的素质,要比当年魏国大司空府的府兵好上不少。”
“鬼女姑娘,你受伤了?”虽然面上看不出什么,但都是高手,盖聂还是觉察得到她气息中的虚弱,“是……罗网?”还有,她的脸……盖聂注意到,她脸上的咒印似乎又扩散了几分。
“算是……我说出来你肯定不会信,”鬼女说着把袖子挽上去,扯开了绷带,“你自己看吧!”
“!这是……”玄剑留下的伤痕令盖聂大为震惊,他皱着眉回想了一下当时魏家庄的情形,想不出玄翦有什么生还机会,“抱歉,恕我无法理解……”
“他确实已经身亡,只是罗网如今仍不肯放过他。”鬼女恨道。
盖聂皱眉:“驱尸驭鬼……似乎是百越的手段?但百越早在十几年前已在韩楚联军的合力镇压下灭国,难道……还有人继承了这门邪术?”
“驱尸驭鬼?百越?”
“抱歉,我对此也所知不多。百越叛乱是韩国旧事,或许小庄会知晓。”
“多谢,我会去查的!不过,眼下你需要考虑的是另一件事。”鬼女收回了手臂,注视着盖聂仍带着三分稚嫩的脸庞:这个孩子,哦,不该再称他为孩子了,现在……还是太年轻了,“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并不是实力强悍的对手,而是强大又不会死的对手。而我师父,目前不幸正是。”如果这个未来或许可以天下无敌的少年早早夭折,她觉得还是有些可惜,于是她问,“我师父对魏庸的仇恨深入骨髓,而且现在……并不是很清醒。所以,盖聂,你想活吗?”
盖聂微怔,随即点了点头,深深一揖:“请鬼女姑娘赐教!”
“拔剑!我教你活下来!”鬼女拔出了剑,“作为回报,我要你把你所知道的关于罗网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告诉我!”
“……好!”
鬼女的剑路与玄翦是一脉相承,所以能够威胁到盖聂的最致命几招,她很清楚其中的一线生机到底在哪里。要在生死瞬间寻找这线生机并不容易,好在盖聂悟性非凡,一点即透。
鬼女有伤在身,那几式绝杀之剑又损耗极大,于是她只演示了一遍就喘息着收了招:“差不多就是这样,剩下的,就靠你自己慢慢琢磨了。不过,即便你知道如何防御他的杀招,你也还不是他的对手。一旦遇上,能不打最好还是不要打,赶紧跑,或者还能挣条命!何况你还有个拖油瓶要保护!”
盖聂不是冲动之人,知道事关重大,郑重地拜谢了鬼女,而后者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好了,现在,该你付报酬了!”
“罗网……”盖聂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稍微整理了一下思路。
虽然在外人眼中,他只是个武夫——赢政也乐于让别人如此误解,他无意张扬盖聂的鬼谷传人身份。然而在私下里,嬴政没有任何事情瞒他,不少事情还会私下征询他的意见,对他不了解的内情也会详加解释。如今在嬴政身边呆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已经知道,很多事情错综复杂,远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就比如罗网之主吕不韦弄权也不全是为一己私利,他思考问题也大多是站在秦国的立场上,几次刺杀都是意在威胁、而没打算真取秦王性命;而嬴政明知罗网控制在谁的手中,也不能真去下令彻查取缔——毕竟,吕不韦掌权数十年,辅佐两代秦王,于他有仲父之名和扶持教导之情,而嬴政自己却是从两年前打赢五国合纵伐秦一役之后,才真正开始为秦国宗室朝堂所承认。再说,罗网的存在对于整个秦国而言,还是利大于弊。两相平衡的结果,就是嬴政默许了鬼女前段时间的小打小闹,却没有与这莫名出现的第三方势力进一步接触。
于是盖聂思忖片刻,谨慎地选择着措词:“罗网早在孝公时代即已成立,号称天罗地网、无孔不入,传承至今已近三百年,势力遍布七国,组织庞大,人数众多。据说编内杀手将近两万,自上而下分为天杀地绝、魑魅魍魉八级,层层管理、环环相扣,若集结为一支兵力,相当恐怖。目前秦国境内的罗网杀手粗略估计三千人左右,名义上由一名隐宫官员、同时也是天字一等杀手的赵高统率,其实真正的幕后主人是……”他稍微犹豫了一下,鬼女干脆地说:“吕不韦!这我知道,你继续。”
盖聂稍微露出几分意外:“世人都以为赵高才是罗网之主,鬼女姑娘倒有此眼光。”
“十几年前,谁知道赵高是谁?”鬼女感慨地摇摇头,“当年五国合纵伐秦,为获取秦国讯息,我师父听魏庸安排潜入罗网。入伙前,他曾亲自与吕不韦交涉,他加入,罗网不许再打我的主意,我也是那时才知道罗网之主的身份。当时想得简单,战争结束他便恢复自由,谁能料到后来……有人说,罗网是一张吞噬生命的网,一旦陷入,很难再活着出来。如今看来,竟是死亡……也不能脱身!”
盖聂目光微动,似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鬼女打断了:“往事不必再提,你继续说吧。”
“眼下咸阳城内常驻的天字一等杀手有七位,除赵高外,其他六人合称六剑奴,此六人以剑为名,同出同入,在禁军中各有其职,平日并不隐藏形迹,甚至会在上朝时分镇守于朝堂之外,以防范不轨之徒,但不任近卫、不入内宫;天字其他等级杀手十六人,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据说都拥有不可轻视的公开身份;这十六名天字级杀手,与杀字级杀手六十四人、其他各级杀手数百人,分散隐匿于咸阳城八个方向的八处暗所。另外尚有数名天字一等杀手行走于六国之间,如掩日、鲸鲵等,必要时也会应召而归,如今又加上令师……咸阳城如今可说是被笼罩在罗网之下。鬼女姑娘,纵然你武功卓绝、不在天字一等之下,但罗网在秦国朝堂江湖皆有势力,牵涉众多,一向有‘国之凶器’之称,绝非一人之力可以对抗。他们行动也颇为谨慎,尤其在秦国境内,真正的高手很少有所动作。所以有些人的身份,纵然我心有猜测,也暂时不能轻言。”
“我懂,”出乎盖聂的意料,鬼女没有纠缠,而是很通情达理地点点头,“我问一个问题,你只需要回答是否不是。”
“鬼女姑娘请说。”
“嬴政与罗网尚未到不死不休的地步,若有机会,仍有和解收用之心,是否不是?”
大司命肯定不敢把阿鬼怎么样,不然东皇会撕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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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聂想偏了,不过提到死人活动第一反应是驱尸驭鬼,思路倒也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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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女气消了之后还是挺疼盖聂的,毕竟是弟媳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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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奶盖,你干嘛毒奶你姐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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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3 阴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