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静修也有一人静修的好处,至少,在修控制力方面,似乎还是一个人成效更高。鬼谷子精通百家之学,比如他的书房设置了不少墨家的机关,他了解天下事与外界联系用的是阴阳家的手段,而他的医毒教学多有些农家的路子,而在修心养性这一方面,他比较推崇道家的修炼方式。所以这几个月,盖聂更多的时间,是在鬼谷子屋外的池子边……玩水?
控水确实可以使人心静,而越是心静,越能提升对周围环境的洞察力。所以盖聂很清晰地意识到,最近几天,师父的心绪,很不平稳。
盖聂已发现鬼谷子虽人不轻易出谷,但自有他的办法获知谷外的消息。每次师父派他们出谷接受试炼前,都会先有一些草编的鸟儿在谷中来来去去,卫庄还好奇捉过一只想拆开研究一下原理,结果鸟直接在他手里炸了,要不是他躲得快估计得要炸个大黑脸。那次卫庄被罚抄了一百遍《本经阴符七术》,盖聂也是从这件事看出鬼谷子似乎没有打算把阴阳术这一系看起来很方便的手段教给两个徒弟。
这些天的草叶鸟儿飞得很频繁,而且多来自同一方向。盖聂从未见过师父在一个消息上花这么长时间。
在鬼谷子再一次无意识地发出一声长叹时,盖聂从池边起身,跪坐到了师父背后:“师父为何事烦扰?弟子虽不才,但愿尽己所能,为师父解忧。”
背对着盖聂,鬼谷子在日光的阴影中睁开了眼睛:……解忧?自己表现得如此明显么?
可笑自己日日教导徒弟决情定疑,但终究,自己也有虽然明知该如何做,却在理智与感情之间左右为难的一刻。
想当年自己是何等的绝情冷静,连东皇太一也自叹弗如。然而这十几年找回喜怒哀乐做回凡人的日子,果然还是让他退化了很多,他,也确实老了。
让他们去试一试?
……师父自己决断之时尚且会有挣扎和痛苦的事情,丢给徒弟,还真是丢人,和残忍!
不过,或许只有判断之时置身事外,才能不受干扰地做出最正确的选择!至于事后的问题……那……就是另一个测试了。
确实危险了一些,但是,剑要磨砺才会更锋利。两年多来,这两个少年的飞速成长毋庸置疑,然而,他们毕竟还未曾真正与实力在自己之上的高手对战过,甚至盖聂的剑还不曾取过任何一条性命。鬼谷子很清楚,两人每次出谷历练,必要时总是卫庄最后刺出结束一切的致命一剑——替他做他不想做的事,这也算是卫庄对师哥的一种纵容。眼下的阶段,他们正需要一种游走于生死边缘的刺激,来协助他们突入更高层次的境界。所以,这件事交由他们处理,对正处在突破前夕的盖聂,或许也包括卫庄,却也正是一种机遇。
但若真如此做了,也算是亲手斩断了女儿与自己和解的最后一线希望……
“聂儿,你去后山把小庄叫回来。”鬼谷子徐徐地开了口,“有一道考题,需要你们一起出谷去解决。”
站在鬼谷后身的山巅上,盖聂闭上眼睛,让自己的气息融在周围的轻风之中,他的感觉随着风、空气和阳光一起,向四面的环境慢慢地延展开来。
盖聂并没有什么近乡情怯的反应,那种小儿女的情感终究还是不适合他们。他更多的是隐隐的兴奋和期待,不知经历了这段时间的蜕变,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师弟,又将带给他何样的惊喜?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清澈如水的眸中精光四射:捕捉到了,他的正在逼近的气息!
盖聂从山崖上一跃而下,木剑迎住了劈面而来的剑气。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自崖洞中飞跃而出,与白色的身影在下坠中迅速地交手数十剑,而后,各自轻盈地落在了石滩上。
“你对这柄剑的控制,果然更加得心应手!”盖聂注视着鲨齿剑身上逐渐散去的金红色光芒,不由自主地赞叹了一声,“好久不见,小庄!”
卫庄轻笑看掀去了兜帽:“师哥,你也不遑多让!”
一头雪发蓦地跃入眼中,盖聂唇边刚刚绽开的笑意凝住了。纵然对他们的重逢做了充分的心理建设,盖聂还是没控制住自己的心猛地揪了起来:“……出了什么事?”
——上次小庄离开时,还仅是额头和右侧鬓边有几绺白发,为何现在他头发全白了?这几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猜到你会是这副表情!”卫庄微带嘲讽地一哂,语气满不在乎,“内力与寒气日久抗衡之故,并无影响。”
他虽是随口带过,但盖聂想也知道当时的情景必然凶险万分。事实也的确如此,当初卫庄负气出走,虽经开导,但心绪毕竟未能立刻平复,加之寒地修行又诱发了体内潜伏很久的那缕寒冰真气,一时内息走岔、险些走火入魔。幸好鬼女直觉极强,自他进洞之后便总感到有些不妥,之后几天一直蹲在外面给酒坛子上画兰花,一边留神着里面的动静,才得以在情况不对时及时捞了他一把,又在最危险的两日从旁护法,使他免去了封成永久冰雕的命运——当然事后也讨了利息:又揍了某熊孩子一顿。
不过卫庄这一误打误撞也算因祸得福,经过一番凌迟般的寒气洗炼,当年白亦非打入他身体内的那一股寒冰内力倒是得以彻底融汇进了鬼谷内力之中,使他的内功境界攀升了一大截,眼下两人若是单纯比拼内力,盖聂还真赢不过他。
盖聂还是上前一步,手指按上他的手腕,内息在从脉门进入探了一圈,见他确实无甚大碍且功力大升,这才放下心来松了口气:“你修为提升不少,恭喜。”
一声轻笑入耳,盖聂抬眼,却见卫庄一脸意味深长的捉狭,心下有点赧然,故作淡定地转身:“师父有任务交给你我,先随我去见他吧。”
卫庄无所谓地跟上盖聂的脚步,临去之前还是向面对空无一人的山崖回头看了一眼:这次危机幸亏有她相助,这个人情,他记下了!
这一次的考题,确实是两人入鬼谷派之后,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因为两人这次的对手,黑白玄翦,是他们此前从未遇到过的真正的高手。
卫庄有生以来第一回在战场上体验到了冰冷的剑刃抵住眉心的感觉,那和之前师哥、师父或者鬼女用木剑制住自己时完全不同的威胁,裹挟着一种刺入骨髓的阴冷与战栗。而盖聂也是第一次产生了那种唯有斩杀对手才能求得一线希望的强烈意识,尤其是在看到卫庄险些被斩于剑下的一幕之后。在强大的实力碾压之下,他们一度觉得生机渺茫,但在最后的千钧一发之际,他们终于还是顿悟了纵横剑术最强的一击。
创世的最后一式合纵连横——横贯八方与百步飞剑的合璧,与其他23式因势利导、相辅相成的思路不同,它需要的不是齐头并进、携力求强的心有灵犀,而是危机之中能够彼此交托后背的信任,与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默契。
两股强大的生存意志,两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彼此合一的心念与不服输的斗志,足以绞杀因复仇与绝望而燃烧的愤怒。他们到底还是胜了,虽然是险胜。
然而武境提升带来的短暂兴奋很快就被如梗在喉的不适所取代。两个人头一次感到,即使是胜利,也能让人这样如吞了苍蝇一般感到恶心。即使劫后余生的人们在欢呼、雀跃,即使他们沿路收获无数的感激与尊敬,也丝毫无法让他们产生作为拯救者的欣慰感。
这种恶心在魏庸压抑着狂喜的表情上前道谢的时候达到了极至。盖聂在背后盯着志得意满全权接手魏武卒的老者,忽然想到了鬼女很久以前对他说过的那句话:无论何时,都不要做别人手里的刀!
被迫成为这个人手里的刀,这种感觉,真是让他忍无可忍!
头一次,是卫庄把盖聂拉离了战后的修罗场。卫庄垂眼瞄了瞄盖聂按在剑柄上那只微微颤抖的手,他觉得再不走,盖聂绝对能干出把保护对象一刃断喉的事情来——从那年跳崖他就看出来了,真要疯起来,他家看似温和乖巧的师哥可比他更能豁得出去!
而盖聂在他一声“师哥”之后也一点点冷静下来:不能动手,要是真在魏王特使和正规武装的魏**伍面前做出斩杀国之重臣的事情来,那他们人丁三四口的小门派鬼谷,就只有被倾国之力围剿灭门这一种结局。
一贯比较容易陷入纠结的盖聂沉默了一路。这次的考题太过沉重,对于自己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他并不是很有把握。其实在他们交手之中,盖聂在面对玄翦那双愤怒的眼睛时,就带有一点微妙的底气不足——那并不是一双已完全被仇恨浸没、失去理智的眼睛,甚至他能从愤怒背后,读到失望、不解甚至受伤的情绪。为此,一向剑势极稳的他甚至有一瞬间没有跟上卫庄的节奏。虽然那是极微小的甚至可以忽略的一瞬,但在实力高于他们的对手面前,这已是无法饶恕的破绽,还使他们获得了一个“你们的配合漏洞百出”的嘲讽——这对于曾经修习创世几个月的纵横双剑而言,确实是个莫大的耻辱。
玄翦死亡之时的场景再次浮现在盖聂眼前:那个强大的对手在他们面前蹒跚、跪倒,但直至失去最后一丝生气,也没有真正倒下……
他不知道那个男人生命结束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什么,但在死亡的瞬间,他凝固的脸上没有仇恨,反而浮现出一丝宁静、安详的温柔。
那不是所谓“恶魔”能够露出的表情。
这令他不安。
这是盖聂在两人共同完成师父交待的任务时第一次发出致命一击。然而,他真的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做对了。
“不该这么结束……”盖聂喃喃道。
被师哥按在车上休息的卫庄翻了个身,从一车稻草之间探头俯视着盖聂沉思的背影和微微晃动的白色发结,唇角露出一丝“正合吾意”的狂狷笑容:“哦?师哥有何高见?”
卫庄对玄翦与魏庸间的恩怨纠葛与是非正邪并没有什么深究的**,然而,这并不等于他甘愿受人利用。被人戏耍的屈辱感同样也灼烧着他,如果情形允许,他一点也不介意用鲨齿给那个卑鄙的老家伙梳梳头。
的确,如果就这样交上他们的答卷,不要说师父,连他们自己,也过不去这一关!
关于为啥刚入门的小庄头发没全白而去打玄翦时的小庄是白头发,扯个理由……= =
失恋嘛,总要付出点代价~
那啥,小庄啊,听说须发早白是肾虚的标志,你确定你以后还压得动你家师哥吗?=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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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16 魏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