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并肩,自**殿去,至酆都城外,一路阴风行云。
砂砾混着枯草,在睁不开眼的风里发出“吱吱”的声音,听得周礼心惊胆战,好在衡云有意无意放慢步伐,她识相地急忙跟上,这才不至于落单。
又走了好长一段路,前方可见若隐若现的光亮,两人提着步子快速往前,约莫小半个时辰后,终于看到前方一座城门,肃穆阴沉,耸立在阵阵迷雾之中,周礼见状,不禁裹紧身上的披风,她定定注视着城门,顿了顿,回头瞥了一眼少年,示意他打头阵。
衡云眉尾一挑,嘴角轻扬,状似漫不经心地上前,周礼就在他身后,随着他一块靠近。待临近时,两人清晰看见那石门上,刻有一副对联。
上一联:人与鬼,鬼与人人鬼殊途;
下一联:阴与阳,阳与阴,阴阳永隔;
没有横批,只架着一块黑匾,硕大无比,而酆都城三个金漆大字,极醒目地挂在城中央。
城门下,有一黑影,慢悠悠飘着,时不时还会发出金属划拉地面的声音,周礼越看越觉得眼熟,可视范围慢慢拉进,她终于恍然拍手,当然熟悉了,没有人会对曾经恐吓自己的鬼不熟悉。
“黑无常。” 她走过去,拽住他的铁链,刺耳的声音才消失。
那身着黑帽黑袍的鬼循声回头,本来疑惑的脸上立时变得嫌弃,他一把掸开周礼的手,冷声道:“是你?呵,我以为你没这么快到这里呢,真是出乎意料。”
周礼撇嘴,不跟他一般计较,她四下望了望,问他:“你怎么在这里,白无常呢?”
黑无常没好气地睨她一眼,索性把脸别到旁边,别扭半天,忍下不耐烦,闷声回她,“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作为签押司的巡长,拘拿那些不知归宿的城外游魂,让它们归于大帝规条之下是我的工作。”
周礼提溜着眼珠子,她根本不懂这些地府的政治体系,听得一头雾水,但还是故作明白地冲他点了点头。她思量几秒,抬头正要问里头受审的情况,身后默立的少年突然抬首撩袍,一步靠近,将手搁在她头上,语气暧昧又轻柔,听得她心里发毛。
“周姑娘,我们快些走吧,问审可莫要耽误了时辰,我在这里千年之久,里头的事,懂得可不算少,问我也一样可以的。”
救命,她真的得找个机会把他甩了。
被黑无常以白眼告别后,两人进入酆都城,跨过石门,可见门两边各有一盏灯火,高高悬空漂浮,一盏光亮无比,一盏昏暗黑沉,等再进入二道门,便看见了并排排列的十座城门,依次是一殿至十殿阎王殿,门口都有把守的阴兵,一拨在核对亡魂手里的通行证,另一拨在检查亡魂的高矮尺寸,到达这里的鬼魂,心中也都知道自己已经死亡,安分了不少,井然有序地排队等候各殿阎王的审判。
周礼跟上队伍的末尾,偏身探头往里面瞧,黑压压,很长一条的队伍,感觉要排好久,“衡云,我们也是要从一殿审到十殿吗?”
“不用,到时候阴兵看了我们手腕上的暗纹,会领我们见蒋子文,如果确是不行恶事的暗纹所有者,他会直接送我们到罗酆山见北帝。” 少年垂头,弯下腰来笑眯眯看着她。
周礼瞧着他晃了晃手腕,眼底闪过一抹不解,“蒋子文是谁?”
一阵风过,掠过少年掀起他的衣袍一角,轻轻拍打在周礼垂着的手上,痒痒的。
衡云直身侧目,队伍里的亡魂先下已经少了一半,不多时便能到他们,他眸间明明暗暗,倏地,轻笑一声,“就是一殿阎王秦广王啊。”
秦广王蒋子文,专司人间生死、统管吉凶。若是功过各半,则直接发往十殿转世投胎,男转女,女转男。若是恶多善少,则押赴殿右孽镜台,令之一望,让其观己一生所作善恶,痛彻悔悟,继而分批押往第二殿,由楚江王历温接管,接受地狱之苦。
周礼闻言,笑不出来一点,她不置可否地瞠目,“那你还直呼他大名?!小心他以权谋私,在你头上安个大罪过。”
少年瞧她一脸的紧张,脸上笑意更深,“你担心我?”
周礼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翻他一个白眼,愤愤道:“那就有鬼了!”
少年恍若未闻,笑呵呵地轻推着她往前走,没几分钟,面前便迎上一个大块头阴兵,身后被衡云抵着,她只能硬着头皮露出腕上的暗纹,顿时屏息,心如鼓跳。
那阴兵头上扣着黑色的帽子,身穿破败的甲胄,脸被垂下的帽檐挡住,风尘仆仆像是古代战场上死了的将士,他盯着周礼的暗纹细瞅,末了上下打量她,愣是不放她走,周礼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儿。
“喂,大哥,我也有暗纹,您也来看看我的嘛,小弟着急赶路啊!” 衡云蓦地上前,扬眉嬉笑,故作痞气不耐地一把将她推进殿里面,高举着手腕,将暗纹曝露于大众眼前,跟那阴兵朗声招唤。
周礼步子趔趄地跨进大殿,待回神,立即回头,满脸忧虑地望着少年,悬在嗓子眼的心依旧没放下来。
衡云麻溜地将手臂递给阴兵,嘻哈聊侃间还不忘冲她挤眉瞪眼,少年眉目清朗,嘴角上扬,那一身白色的长袍确实适合极了他,就像沉静的湖面上,于午后波光粼粼,让过路的人移不开眼,就同现在的周礼一样,只能怔怔望着。
怎么回事?心跳的好快,就像很饿的时候吃了一大口蛋糕。
几步外的少年拢袖收手,对着阴兵点头哈腰,看得周礼心里一阵不适,甚至有些憋屈,就连人走近了都没发现,无意识下撇的嘴,轻蹙的眉,少年都将其尽收眼底,他顿了顿,脸上闪过一瞬的不解,瞧周礼又在走神,极罕见地皱起眉。
“怎么了?是我刚刚推疼你了吗?”
周礼缄默摇头,她眉眼微微一沉,看他一眼又快速躲开,像是在纠结说还是不说。算了,还是不说了,问他什么?你为什么要奉承那看大门的阴兵,感觉怪怪的,不适合你?没头没尾的,显得自己很无聊的样子。
“你明明刚才胆子还很大,连一殿阎王的大名都能直言不讳,为什么要低声下气去讨好他……虽然职业不论高低都是平等的,但你根本把自己放在一个很低的位置了啊,这一点都不公平。” 好吧,她憋不住,长嘴就是要说的嘛,又不是什么坏话恶言,有什么不能说的。
衡云见她脸色倏地通红,不禁一愣,他张了张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所以,她这是在为他打抱不平吗?下一秒,少年的胸腔微微发热,他的嘴角肆意上扬,连眼角眉梢都染上笑意。周礼侧目瞅他,神色复杂,她不知道眼前的人又想到了什么,竟然在如此严肃的情境下笑起来,简直闻所未闻。
面面相觑半晌,衡云按耐住心中的雀跃,曲身贴近她耳际,神秘叨叨地压低声音,“胆子大的时候只有一个人,胆子小的时候是我们两个啊,万一我胆子大,那阴兵公报私仇伤你怎么办?我不敢啊。”周礼脸腾一下红了半边,大力推开他,自顾自往殿内走,少年见状撇撇嘴,抬脚跟上去。
硕大的宫殿内,坐落着一个个鬼怪的雕刻,最远处还有一座雕像,身穿紫袍头戴发冠,状似一位凛目严肃的帝王,面前有黄泉之水汩汩流淌,而那黄泉中则架着一条通黑的路,延伸往前。衡云挡在周礼前面,引着她看殿内布置,声音里听不出波澜。
“黄泉黑路之上,大海沃石之外,便是秦广王蒋子文的鬼判殿。”
说话间,黑路上拐来一阵阴风,卷起浓雾,当风停雾消,便出现一个魁梧的人来,那人提着壶酒,执羽扇纶巾,薄衣落到肘间,他眯缝着眼瞧着这两人,随后张开长长的双臂,竟伸了个懒腰。
周礼看的目瞪口呆,这就是蒋子文了吧,地府里有编公务员都活得这么恣意的吗?
“都说说吧?自己活着的时候都犯过什么事儿?” 那人说着,往身后的椅子上一躺,举起酒壶框框一顿灌,待酒壶中空,咕噜咕噜在地上滚了一圈,干净的流不出半滴酒水。
周礼扑通一声跪下,给旁边的衡云看的错愕,她嗓音里带上委屈,说出的话一改常态,娇滴滴道:“阎王爷大人,小女子冤枉啊。”
那蒋子文闻言倏地皱眉,摆手道:“这话老子都听了几千年了,捡重点的说!”
周礼闷闷点头,调整好悲戚的状态,继续道:“我才二十三岁,哪里做过什么坏事,不信的话,您瞧我这手腕上的暗纹,不就是证明吗?我来这儿,是希望您能带我们去罗酆山找酆都大帝。”
听到暗纹和酆都大帝这几个字,椅子上假寐的人蓦地睁眼,眸中褪去刚才的迷蒙,整个人凛然严肃起来,他坐直,手一挥掀开周礼臂上的衣服,暗纹露出来,彼时的暗色变得猩红发亮。
蒋子文见状,瞳孔一震,直接挥手叫来守门的阴差,正声严肃道:“你,速送她去丰都。”
周礼心中一喜,幸而有惊无险,她转头去看衡云,示意他赶快把自己的暗纹也露出来,一并跟着这个鬼差走,可少年只是朝她微微一笑,并没有这么做,他立在原地,静静地看着鬼差走到周礼身边,做出请的手势。她急了,停下跨进黑路的步子,倏地转身拉过他,将他的袖子卷上去,冲着上位的人大声道:
“阎王爷,这位少年和我一起的,他手上也有暗纹,你看——”
周礼引着蒋子文去看衡云腕上的暗纹,可就在回头的一刹那,她呆住了,原本与他白皙的手臂相映衬的红色现已不知去处,她感到紧张,可是翻来覆去找了半天,除了掌心那一颗朱砂红的痣外,再找不到别的异色,寒意从脊椎瞬间蔓延到全身,她努力咽了咽唾沫,却只觉得口腔里满是苦涩。
“你,你的暗纹呢?” 周礼眼眶泛红,她猛地抬头,撞进那一双满是笑意的眸子。
衡云见她这样,心上忽地一紧,他弯着眉眼,伸手想摸摸她的脑袋,就像平时一样,安慰安慰她。
“我问你,你的暗纹呢?回答我。” 周礼蹙紧眉头,打断他要伸过来的手,冷声问他。
少年的手僵在半空,指尖颤了颤,半晌,讪讪收回去,他将攥紧的手背在身后,敛去笑意,转身面朝秦广王,漫不经心道:“衡云,弱冠之年,生前曾犯挑拨离间,诽谤害人,油嘴滑舌,巧言令色,说谎骗人,甚至就在刚刚……多行不义之事,按惩戒,该下拔舌地狱。”
周礼鼻尖凝起酸涩,眼前渐渐模糊,一瞬间,失望和难过涌上心头,她不再看他,只是在眼泪落下来之前,和鬼差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条通往酆都的路上,周礼觉得比以往任何一条路都要黑,她独自走着,胸腔里填满酸楚,还有失望,乌云悄然笼罩心头,让她无处寻找原因。
前路漫漫,她又变回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