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顾名思义就是孤魂野鬼聚集的地方。
这里鬼山鬼海,彩旗飘飘,永远举行着仪式和集会,热闹非凡。
可殊不知往来的,都是些从恶狗岭和金鸡山下来的亡魂,受到野狗撕咬,金鸡啄扇而肢体不全,在此处逗留,寻找肢体健全的亡魂,迷幻蛊惑它们,来得到自己缺失的肢体,拼接上,继续往阴曹地府走,所以它们幻化至此,造出载歌载舞的幻境。
周礼站在经久未修的村子口,看着里面白绫飘飞,红灯笼随风摇摆,户户亮着灯,歌声嘹亮,不禁瑟瑟发抖,她这一脚踏进去,铁定成了鬼鬼争抢的香饽饽,到时候跑都跑不及,直接拖进去啃了,怎么办?她揣着手原地踱步。
突然,手上的暗纹又滚烫起来,红的像是要流出血,炙痛得周礼连连甩手,鬼东西痛死我了,我又不是猴子,安什么紧箍。她全身心都在腕上的暗纹,没有注意到身后一闪而过的白影,那影子细细长长,无声掠过地上的枯枝败叶,神不知鬼不觉地一步步靠近,直到突兀赫然地立在她身后。
阴风猎猎,时起时落,一阵又一阵地吹散地上的纸铜钱。
周礼吃痛地捂着手腕,抬脸时,瞬即覆盖过来一张纸钱,遮住她的视线,眼前一片漆黑,她顾不得疼痛,只觉得晦气极了,转身伸手便要去抓那东西,可是指尖触碰之处,竟然不是常温的浆纸质感,而是一片冰凉,甚至有一种软软滑滑的触感,就像是什么人的嘴唇……
周礼呼吸一滞,险些尖叫着跳起来,她猛然甩开伸出的手,却挪不开自己的脚,僵在原地,浑身哆嗦不止地颤抖起来。她终于注意到,那个近在咫尺的白影子,现在就在她面前,近的似乎能闻到那令人呕吐的味道。周礼不敢抬头,鬓侧的几缕头发早已被冷汗洇湿,寒意从脚底涌上她的全身,仿佛下一秒就会晕死过去。
寒鸦四起,哗啦啦掠进浓雾。
手上的暗纹又开始烫起来,极冷与极热,似是要将她的魂剥离。
“姑娘……”
毫无预兆的,头顶飘下一声气若游丝的问候,转眼散在风中。
周礼只觉眼前一黑,到底撑不住,腿脚无力地瘫软下去,还没坐到地上,一只手蓦地过来拉住她,带过手腕瞬间大力将她托起,迫不得已,周礼只能被这股力量牵制,视线抬到与那东西齐平的位置。
自下而上被托起的瞬间,余光掠过极长的白,从模糊的一团,渐渐清晰起来,先是银纹滚边的长袍下摆,再是腰间系着的墨黑宽带,勾着些烫金的云纹,最后,再到上身月白的襟领。周礼怔愣着,直到撞进一双眉眼,一双睫羽浓密、晶亮通润的眉眼,仿佛能看透人心。
竟是一少年,约莫跟她差不多大的年纪,脸孔清瘦苍白,身形颀长。
看清来者不是面目狰狞,缺胳膊少腿的恶鬼,周礼慢慢平静下来,加之腕上的暗纹也不那么烫了,整个人顿时好了不少,她指指地上,示意少年放她下来,当足履及地,那种实在的安心感才降临,周礼手臂撑着膝盖,重重长吁了一口气。
“姑娘,我是吓着你了吗?” 少年紧握着拳,眉头轻蹙。
周礼下意识点头,须臾又摇头,这倒也不怪他,任谁在这荒凉鬼冢都如惊弓之鸟,一草一木皆如亡兵,眼下要紧的是找出顺利离开恶**的法子,而不是在这里推磨责怪。她抬头,目光迅速地打量了面前人一眼,这少年衣着汉服,能看出来衣料上乘,也没有破败的地方,至多染了些灰,许是个还没有入轮回的古代鬼?
“公子贵姓啊?是一直在这里的吗?”
少年人端着晶亮的眸子盯她一会儿,思量着点头,“嗯,我姓衡名云,里面恶鬼聚集,我不敢过去,在这里徘徊有千年了……”
周礼瞬时瞪大双眼,内心惊叹不已,过去一千年,哥们你唐朝遗物啊!那这全身上下可都是古董啊,她不可察地咽了咽口水,待下一秒记起当下处境,偏头瞧着里面野鬼歌舞横行,又只能无奈地耷下脸,“我叫周礼,那现在怎么办,我也要跟你一样在这里等上一千年吗?那我还……怎么去看爷爷?”
唤作衡云的少年见周礼面色消沉,脸上露出不解之色,他张了张嘴,轻声道:“周姑娘何出此言?我刚才瞧见你腕上也有特赦纹,现下,我们过这野**并不成问题啊。”
周礼闻言回头,满脸茫然,几秒后,蓦地记起那摆渡船上的老翁也曾说过这暗纹,好像作用挺大,但具体什么作用老翁并未细讲,只说一地有一地的规矩,规矩不可破,时间到了自然揭晓,她一直觉得地府的东西还真的不能刨根问底,万一再倒霉,连轮回都去不了,别说看爷爷了,索性守着那老翁消失在忘川河中央,独自转身走了。
“特赦纹,什么意思?”
周礼迎上去,看少年撩开自己的袖子,那一抹月白袖袍下,如雪腕上,赫然显着血红的纹样,和她手上的一模一样。
“你也有!” 她低声惊呼。
衡云停留在暗纹上的目光移至周礼脸上,半晌,他缓慢放下袖子,侧目点头,“不仅我有,在去觐见酆都大帝的路上,我们可能还会遇到很多有暗纹的亡魂,这是新的北帝上台,给生前未行恶事,来到地府众鬼的一个机会,凡得此暗纹者,皆可直接去到酆都殿上,在轮回之前,托他了却自己一个心愿。”
周礼似懂非懂地扶脸点头,“也就是……我们在见到酆都大帝前的免死金牌?”
衡云正身颔首,虚弱惨白的脸上多了分清雅笑意。
可是,她皱起眉,喃喃着,“那我们怎么能找到酆都大帝,传言他不是日日泡在炼狱场,鞭笞折磨恶鬼,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吗?”
冷不丁的疑问抛出,落入抬脚正要踏入野**的少年耳中,几步外的衡云背对着她,颀长挺括的身形一震,他回头,对上周礼的目光,平时温润的脸上,极罕见地露出些许别扭的神情,像是努力在笑,可嘴角下撇,入目的却只有一副苦相。
周礼看的一怔,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上下思索半天,也想不个所以然来。
彼时刮起一阵阴风,扫脸而过,凉的她直哆嗦,连忙裹紧身上的衣服,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前面的衡云,“哇,你有没有觉得好冷?啧,冻死了,我们快些走吧。”
清瘦的少年默然而立,他瞧着身侧的周礼,顿了顿,轻轻应声,“好。”
两人一并进入野**后,那阴风便倏地停了,空中的纸钱落下,零零散散飘落在各处,大雾四起,红白相间,像极了一场盛大的欢迎会。
村子里头,周礼两人被狰狞的恶鬼包围着,她后悔至极,自己刚刚闷头就跟衡云这小子进来了,都没做心理建设,直到眼前肢体缺失的鬼真的围上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吓得腿脚无力,僵在衡云身后根本走不动路,她拽拽少年的袖子,狐疑道:
“真的管用吗?你莫要诓我。”
身前的少年撂下一声轻笑,随即拉着她大步往前,往鬼群里走的第一步,周礼的魂几乎都散了,她大脑宕机似的,任由衡云牵着,众鬼眼里冒着绿莹莹的光,死死盯着他俩,一步步靠近,皮肉腐蚀的恶臭味扑面而来,一瞬间,她听到自己心死的声音,终于,生无可恋地合上眼皮。
嘶,手腕上的暗纹又发烫起来。
心死了,脚还在走,不知道过去多久,周礼觉得鼻腔里那股腥臭味好像淡了些,耳边的嘈杂声消下去,貌似,胳膊腿的什么也不疼,手上的灼热感也没了。思及此,她心怀忐忑地掀开一只眼皮,快速瞄了一眼周围,除了身侧那一抹醒目的白,浓重的黑,别的再没有什么了。
周礼硬着头皮,索性两眼全睁,几分钟后,眸间渐渐清明,出现一张温润的脸来,衡云好看的五官在她眼前放大,果然,不接触电子产品的古人皮肤就是好,细腻光滑,想一巴掌给他拍上去,立时就能出个红手印,她垂着头,笑的阴气森森。
“周礼。” 少年盯着她。
她一愣,似是没有想到衡云这个古代人会叫她全名,收起不怀好意的笑容,抬头看他,“有事?”
“你……还牵着我的手。” 衡云挑眉,引着她去看自己被箍住的手。
羞恼猛地蹿上脑门,周礼怔了怔,立马一把甩开他的手,嫌弃地用衣服擦拭碰过他的那只手,一连串的小动作太多,多的她自己都觉得假,导致周礼心虚抬头,对上衡云的视线时,觉得他眼角眉梢都是玩世不恭的味道,那眉毛一挑,嘴巴一撅,三分漫不经心,四分痞里痞气,看的她想伸手抽他。
“谁让你总是一言不发就做威胁我性命的事,我得活着见到酆都帝。” 她没好气的撇嘴。
衡云听她这话,一时间来了好奇,他先是围着她转悠两圈,然后掐着下颌,提溜着墨色瞳仁对她上下打量,给周礼整的浑身不自在,真是欠打,想着,她抬脚就揣上去,不曾想他动作灵活给躲了过去,踢了个空。
“你是古代人吗你?这么没礼貌,要问什么就赶快问。” 她愤愤不平,冲身前的人挥舞拳头。
少年闻言,咳咳两声,倒是不再嬉皮,他抬手将肩上的披风解下来,慵懒随意地仍在周礼脑袋上,瞧着她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咧嘴一笑,“我就是想问,你之前不是说酆都帝各种不好,为何如今又这么急着要见他?”
周礼从披风里探出头,扔他一个“你懂啥”的眼神,须臾顿了顿,气势弱下来,她寻着不远处的一个亭子坐下来,回望那野**里的盏盏鬼火,低声呢喃,像是在回答衡云,也像在告诉自己,
“我一定要找到酆都大帝,请他帮我跟爷爷见一面的……”
“……可是他老人家说不定早已入轮回,更甚在人间投胎了,不一定能见到的。” 少年撩袍,在她身旁坐下,若有所思道。
周礼摇摇头,语气里带上了倔强劲儿,她应时坐直,认真道:“不管怎么样,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求酆都帝,大不了跪上个十几日。”
“噗” 少年在她旁边嗤笑出声,侧目倏地撞进周礼幽怨的眸子,这才闷闷抿唇。可那微微勾起的嘴角,无处不在彰显着她自己想法的荒诞,周礼攥紧拳头,毫不留情地给他一下,直待看到少年龇牙咧嘴抱臂吃痛,心情才顺畅不少。
“哇,周姑娘,你的力气也太大了吧,你是闺门小姐吗?”
周礼剜他一眼,嘁,还闺门小姐,你看我穿的衣服像是你们时代的人吗?老娘来自一千年后,社会进步,文明发展,除了催婚的陋习还在,别的都扔得差不多了,你这旧时代的人在现代,指不定打包买了,连性取向都由不得你选,说出来吓死你,还在这里嘚瑟。
虽然吃了冷眼,但衡云也不恼,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一碗水,递过来给周礼,嬉皮笑脸,“周姑娘骂我骂的渴了吧,来来来,喝水,润润嗓子。”
周礼垂眼注视着这一碗水,黑不溜秋的地方压根看不见水的样子,鬼知道这人怀的什么心,还真把她当傻子,抬手推开水,她使劲摇头,打马虎眼,“哈哈,衡公子,我不渴的,你留着自己喝吧。”
亭子后的密林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时不时带过来丝丝缕缕的腥气。
闻的人想吐。
视线从树林挪回的时候,周礼讶然发现,少年手里的碗不知何时已经空了,正倒扣在石凳上,一瞬间,她汗毛直竖,哆哆嗦嗦地问他:“你,你喝了?”
衡云耸肩,不以为意地点头,“只有喝了这水,才能往下走啊。”
周礼缩回手,抱着身体一阵恶寒,她将倒扣的瓷碗翻过来,战战兢兢地用食指抹了一把,凑到鼻底嗅了嗅,“呕”,浓重的腥臭味瞬间钻入鼻腔,勾的胃里面翻江倒海,她偏身干呕,几乎要架不住这味道再次晕过去。
“这,这是啥?我的天,这也太臭了。” 她捏紧鼻子,将食指上残留的水渍麻溜地抹在衣服上。
“**汤啊。” 衡云盯着她变得扭曲的脸孔,越发觉得有趣,他艰难压下脸上的笑意,慵然摆手。
周礼脸色蓦地刷白,她蹭一下站起,捂着鼻子一退二三里,待离了那碗,气味散去,才小心谨慎地放下手,“你别骗我,我怎么没看见**殿?这里除了一个亭子,一口井,哪还有别的建筑?”
“你再看呢?”
她顺着少年指的方向再度看过去,原本枯井的地方正冒出汩汩泉水,而刚刚伸手不见五指的亭后密林,竟在不留意间消失了,换之的,是黑色琉璃掩盖而成的大殿屋顶,屋檐四角坐卧着仰天长啸的孽龙,狰狞上翘,人站在低下仰望,只觉周身荒芜,置身混沌。
周礼茫然回头,野**落已然消失,四下云迷雾锁,看不清来路,也看不清去处。
衡云自凉亭间起身,拔高的身量顿时吸住她的目光,遥遥望去,少年衣着月牙锦衣,如芝兰玉树,他向着她撩袍而来,一步步行走在诡秘昏暗的雾中,可明明那一身衣白胜雪,在这里,合该刺目才是,却又总是让她觉得十分衬这暗夜,好像这白,生来不是为了离尘避世,而是为了托起这万千的黑暗,出霭谲而不染。
少年行至周礼身前,脸上看不出惊讶之色,他低头帮周礼紧了紧肩上的披风,处之泰然道:“喝了**汤,所有的亡魂就会如实说话,这样进入地府受审时,不对生前之事作遮掩编撰,十大殿阎王才能判断给予什么样的惩罚。”
衡云说的话,周礼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才发现,这人老是喜欢对她做一些极暧昧的事,一开始她以为只是共患难的搭档,可有哪个搭档会热情地来给你整理披风啊,这也太暧昧了吧,身体都要贴在一块儿了,这真的不怪她周礼自恋多想啊,她又不是锈掉的铁,那么钝。
“周礼,周姑娘?” 少年见她不作声,蹙眉伸手要来探她的额头,袖袍垂下,竟然传来一阵冷冽的清香。
周礼愣在原地,像个机器人一样。看看看,又来了,他到底存的什么心啊,不会是要把她吃了吧?要不就是要抢她手腕上的暗纹,可是他不是也有吗?难道贪心得想要两个?她越想心越寒。
怎么办,要不静观其变,等过了**殿一到酆都城,就甩了他?
敌不动我不动,先陪他演演吧。
“我,我没事,刚刚被你的解释吓着了。” 她故作大咧地拨开衡云伸过来的手,担在自己上,笑嘻嘻地含糊搪塞。
少年搁在她肩上的手攥了攥,眸间晦朔,瞬即松开轻拍她两下,似是在安慰,片刻后收回手,语速悠悠的,还透着些许无奈:“所以还是要喝啊周姑娘,要我去盛一碗给你吗?”
一想起那令人难以接受的味道,她就要吐,没办法,只能原地深深叹气。
“……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衡云瞧着她,突然勾起唇,语气腔调悠悠拉长。
周礼眸间一亮,以为他真寻到了什么有用的法子,应时仰头,却对上少年促狭的眉眼,她眉头一皱,脸色瞬即沉下来,她知道他又要诳逗她了,有怒难发,真是不爽,不过还得顺着他,不然他真的生气一下露出原形给她吃了。
“呵,什么办法呀?” 她咧着嘴,故作一脸期待。
少年眯着眉眼,无声笑地睫羽轻颤,他伏低身子靠近周礼,在她耳边轻如羽毛地吐出一句,“可以嫁给负责发**汤的人嘛,让他通融通融——”
话音未落,周礼死死拽住他,铆足劲上去就是一脚,脚印实实在在地落在衡云月白的衣服上,她咬牙切齿地笑,“你是被魇着了吗,说出这样荒诞的话来?就算真要要嫁,姑娘我也是嫁给那北阴酆都帝吧,你没上过夫子的课吗?连账都不会算。”
周礼一顿训斥完,撂下呆愣的人便径直往前走了,还没走两步,腕上的暗纹再次炙热,这次倒是不痛,只是有一种让人心里奇怪的感觉,像是平时坐过山车,吓得心脏怦怦跳,又像是吃到念念许久的食物,血糖上升形成的满足。
衡云杵在原地,直到周礼的身影就要消失于浓雾之中,这才堪堪回神,他没由来地挠了挠头,压下扯起的嘴角,撩袍跨步跟上去。
“喂,你真不喝**汤啊?”
“嗯,太恶心了,被逮到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