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缓慢行驶,阳光透过窗落在白熙的脸上,他安静地坐着,后背只同椅背沾点边,当车子经过一段不够平缓的道路,公交车晃动,道路旁树叶的阴影也斑驳地落下,在他身上悄悄绘上图案。
近几天的雨结束后,白日里天气晴朗,空气清新,当暖意和静谧同时充斥在空间中,便会带来点因惬意而生起的困。
单枝是感受不到的,但她光用眼瞧着,便能想象出这样的氛围,这一定是生前存留的经验在提醒她,让她得以做了鬼还能体会人间的美好和温暖。
她坐在白熙身旁,双手板正搭在膝上,抑制不住地高兴。四周乘客有的打瞌睡,有的看手机,还有些亲密地交谈,她四处张望,满足地点头,又转过头来对白熙说话:“好热闹啊。”
白熙的眼珠被染上橘色,转头时阳光被遮掉些,他的眼在单枝看来忽而一深一浅:“是的。”相较于单枝,他眼中的世界更加广阔,除了人,再除去那些孤魂野鬼,他所见的还有光与暗,生与死,浊与清.....但世界又不非黑即白,因此这些简单而复杂的概念、生物、言语、动机.....偶尔令他头疼。
比如刚才他交了两份车费,司机带着莫名的眼神向他提问,他却无法按照人类的逻辑来向他解释:这里还有一个人要乘车。
“我们可以换一换位子吗?”单枝满怀期待地看向白熙。
“好。”
听见他同意,单枝起身到过道,让出位子,等白熙坐下,便如阵风般飘到上空,而后欢呼一声下坠,落到座位上。
这种入座方式奇特,她落下时似乎也带起股气流。
单枝让头穿过窗子,低头看见车轮哼哧转动,带起地面的尘土,她正打算扭过身体让自己仰面朝上,却听见上方传来响动,于是缩回脖子看。
原来是白熙呀。
白熙是起身开窗的,绕过她的身体,又离她极近,近到她又闻到他身上的沐浴露香气,她定睛看着,见他白衬衫依旧一尘不染,从未穿过般的新,不由心想:如果他姓黄,那么他就会每天穿着黄衣黄裤吗?
姓洪呢?
要是姓蓝呢?
单枝想得出神:不过,为什么姓白就不能是五彩斑斓的呢?
白熙已经坐回来了,发丝还从单枝的额头划过,惹得她发痒。风骤然从外头灌进来,然后红灯,司机停了车,扬起的黑发又静静地落在他肩头和她的右肩。
“前方到站,七季市游乐园.....”
公交车的到站播报响了,单枝激动地趴上车窗,远远看见了摩天轮。
她很开心地说:“看来游乐园很大,摩天轮离我们比较远,看起来都变得很小。”
白熙问:“你想坐吗?”
其实单枝什么都想坐,比如旋转木马、跳楼机、海盗船,但她觉得白熙有自己的事要做,自己不能耽误他太多时间,于是按照原先约定的,强调道:“没有呀,坐一次过山车就好了,这些项目都让人飞得太高了,太刺激,能体验一次就足够了。”
说完这话,便冲白熙笑了笑,如先前那样两手搭在膝上等待到站。
白熙收回视线。
绿灯亮起,不久,随着又一声播报,公交车又缓缓停了下来。
白熙伸手:“我们走吧。”他好像怕单枝会因没跟上自己而被落在车上。
一定是我平时走得太慢了。单枝反省自己。但她习惯了跟在人身后或远远望着别人,假如走得快了,走到白熙前头,看不见人影,她会有些不安。
咦,不如保持并行呢?
单枝灵光一闪,迈出公交的瞬间松手,小步绕至白熙身侧,又十分主动地去牵他的手。
现在白熙一偏头就能看见她了,连余光也全是她。
“以后不用等我了,我会紧紧跟在你右手边的。”单枝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左手边。”
白熙愣了愣,那神情看着像看见什么熟悉的东西,未等单枝好奇地开口,他率先解释:“从前也有人喜欢这样走在我身侧,靠得很近,但他已死去很久,方才竟然有一瞬间想起了他。”
单枝想了想,问:“是你先前说的代理人吗?”
“是的。”白熙的表情看着正常,没有单枝想象中的伤心难过,“是个高大的男人,身上总是带着烟味,我们沟通较少,但他办事利索,人间事交给他我总是很放心。”
“他也是为你做事的鬼差之一吗?”
白熙点头:“所有的鬼差都曾是人,他生前与我相识,死后愿意跟着我,帮了我许多忙,我很感谢他。”
“那你说的死去很久,指的是他投胎去了。”单枝认为自己得出了正解。
白熙却否认:“他没能得到新生。”也许是顾及单枝,白熙顿了顿,在心中转换措辞,继续道,“他被怪物.....吃掉了。”
也就是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了。
哦,这件事,他在一开始就同她说过了,但那时的她不甚理解,现在想起,这可不是件轻巧的事,多么可怕的怪物,竟然能让有神力在身的鬼差永不得轮回。曾打过照面的人也许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消失,这感觉并不好受,心头空落落的,假如和他们朝夕相处,蓦然回首再见不了面,那该是多寂寞啊.....
单枝心头涌上害怕,她原以为白熙一定会战胜那怪物,现在却有些不确定了。
“那现在,只剩你一个人了吗?”
“是,仅靠我,也要消灭那怪物。”
“为了保护这座城市。”
“为了保护这座城市。”
单枝突然自私起来,喃喃道:“可你只是大袖子,只是鬼差里头最厉害的一名鬼差。”
白熙安抚她:“不必害怕,我会照顾你,到你能够成功穿过那片白雾。”他看出她情绪的低落,但没看出她是在担心他。
于是单枝直言:“不是的,我只是在担心你,要是我能帮上你的忙就好了。”
她怎么会劝这样正直有担当的鬼差放弃使命呢?如果那是他必须完成的事,她只期望自己能发挥些作用,再者,她生前应该也是七季市的市民之一,能在保护家乡这件事上有所贡献,她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他们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白熙的手心只透着淡淡的热,没有因走动和她抓着而冒汗。游乐园的入口近在咫尺了,门外有许多人,热闹非凡的,工作人员拿着喇叭闲逛,喇叭内放着“请按秩序排队买票检票”。
白熙的身影吸引来许多视线,单枝松开手,指着人工售票处道:“那儿排队的人很少,真是幸运。”
现在线上支付已经十分普及,单枝和白熙都不知道。
公交车上重复付款的局面重演,白熙还是为单枝也买了张票。通过入园闸口,呈现在他们眼前的先是一条宽阔鲜艳的大道,道旁有售物用的小型建筑,装扮得如同童话中的糖果屋气球五颜六色,被扎成各种形象,孩子们已经举起泡泡机疯跑。
阳光下那些泡泡的水光像彩虹,向他们舞蹈着飘来。
单枝立即被吸引了视线,明知抓不着,还是伸出手来,拿指尖去触碰那些泡泡,泡泡波动着,薄薄一层皂液颤着,穿过了单枝的身体。
她哈哈笑了起来,眼中也似有波光。
有穿毛绒玩偶装的工作人员举着风车靠近,他装扮成一只卷毛大白兔,走时两耳抖动,圆滚滚的肚皮使他看起来有些笨重。
小风车被风一吹便发出呼噜噜的转动声,那只卷毛大白兔把风车递到了白熙面前,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
“想摸摸看吗?”白熙看向她。卷毛大白兔疑惑地歪了歪头。
单枝蠢蠢欲动,重重点头,闭上眼,将身子往白熙的方向猛地倒去。
再睁眼,卷毛大白兔就在面前,白熙的视角看去,还能看见兔头上一撮翘起的毛,简直逼人地可爱!她实在按捺不住,绽开一个大大的笑来:“你是想说,我和你很像,对吗?”
尽管用着白熙的脸,这张脸上的神态却来自单枝,因此在卷毛大白兔看来,男人忽的笑开了花,无异于冰雪刹那消融,一时愣神,而后点了点头,那撮兔毛便跟着上下摆动。
小风车又往前递了递,就差直接塞进她怀里,单枝喜欢得不得了,赶忙接过,本想发出点粘腻的语调,但很快反应过来还用着男人的身体,于是压低了声调,温柔地说道:“谢谢你,可以抱一抱你吗?”
可以碰到它了!毛绒绒!
卷毛大白兔点了点头,张开怀抱。
我来啦!
单枝微微俯身,小心翼翼环住它:“谢谢你。”
好柔软,好可爱。
她相当虔诚地又说了一遍:“真的太谢谢你了。”这次是对白熙说的。
很快,脑内传来白熙的声音:“这是我应该做的。”他的语气听起来也有些像大白兔的毛发了,有些轻轻的,又很柔软,让她的脑袋好像被托了起来,飘飘然的。
好幸福,这种感觉也会传递给白熙吗?假如不能,至少此刻他们心脏跳动的频率是相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