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靠近那栋旧房子,黑狗就跑了出来,它看起来瘦得只剩肋骨,尾巴紧紧夹着,却倔强地对白熙龇牙咧嘴。它看上去是在守着这栋房子。
流浪狗的毛发无人打理,没有光泽,身上粘着碎屑和蜘蛛网,它勉强站立在白熙面前,四肢发颤,露出的牙齿断了尖角,应当是被人为敲断的。这样的动物伤害不到人,反而容易受到伤害。
白熙淡淡道:“时日无多了。”单枝揪起眉头。
“艾琦在此处病发,那叫许嘉仪的女孩在她身边,弃之不顾,不愿救她。”
“为什么不愿意救她?”
“许是因为厌恶,许是因为一时邪念。”白熙朝那黑狗踢去一颗小石子,黑狗猛地一缩身子,夹着尾巴跑进了院子,“人心之复杂,非你能想象。”
单枝问: “那你真的要像答应艾琦的那样,去折磨许嘉仪吗?”
“让她夜不能寐的方法有很多种,但我只需拿出真相。”白熙朝旧房子里走去,“不必担心,我做过很多这样的事。”
黑狗蹲在院子中间吠叫,白熙环顾一圈,像是在找什么,单枝好奇地问:“这里有什么吗?”
白熙点头,又从地上拾起一颗石子,精准地射向院中间的黑狗,那只狗躲闪不及,被打了个正着,四脚朝天倒在地上,呼呼喘气,喉中发出一声呜咽,白熙颇为冷酷:“再不出来,它就没命了。”
过了一会儿,黑狗急促地叫了两声,只见阴暗的屋里头,一个周身发着黑气的小男孩慢慢走了出来,他看上去只有六七岁,眼神中有恐惧也有愤怒,他行至黑狗身旁,黑狗奋力抬头看向它,在它手背上舔了舔。
小男孩费劲地替黑狗翻过身来,警惕地将它护在身后。
“你过来,我有些事要问你。”
小男孩一动不动,嗓音稚嫩:“大坏蛋,我才不听你的。”
白熙朝他摆摆手:“过来,有糖吃。”然后他从袖口掏出一袋软糖来。
单枝觉得他这样像拐卖儿童的怪叔叔。
小男孩后退一步:“骗子都是这么说的!”他用小小的身体将黑狗护得严实,“不许你再欺负胖胖!”
胖胖?
那只黑狗像副排骨,和名字一点也不相符。
白熙哄骗不成功,默默把软糖塞了回去,袖子被单枝拉了一下,他低头看向单枝,见到她似乎在研究袖子里如何放东西,于是任她打量,又朝那小男孩说:“因为它做了坏事,我才欺负它。”
小男孩瞪着眼睛喊:“胖胖很乖!没有做过坏事!”
“它咬人了,几天前,就在前面,咬了两个女学生,你不记得了?”
小男孩突然没了声音,他呆呆看着白熙,很久才用力摇头,然后大喊道:“胖胖没有咬人!”
白熙依旧淡定:“你撒谎。”
“我没有!”小男孩声音中多了一丝哭腔,“是大姐姐自己摔倒的,胖胖没咬人,它不是坏狗……”他说着哇哇大哭起来。
单枝小声道:“他哭啦。”
白熙听后又开口:“好好地,仔细说,我才信你。”小男孩一边哭着,虽然脸上没有泪珠,却不停抹着眼泪,为了证明身后胖胖的清白,他努力地回忆:“胖胖在叫,我跑出来,看见两个大姐姐,前面的大姐姐好凶,推了后面的大姐姐……大姐姐摔倒了,大姐姐,大姐姐……”
他说不完整,瞄了白熙一眼,隐约见到他面无表情,看上去对他的说辞不满,吓得赶忙接着道:“大姐姐很难受,一直叫,前面的大姐姐跑走了,不是不是,她跑回来了……她忘记东西,又跑走了……”
小男孩知道自己没说好话,扭头看了胖胖一眼,心中担心自己没为它证明,自责之情溢于言表,身上的黑气隐隐变浓,白熙总算动了动眉头:“回来拿了东西?”
“是……是糖……”
“为什么是糖?”
小男孩揪着眉头想,过了很久才说:“因为那个小罐子里有声音,就是糖果在罐子里的声音,我知道的,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单枝喃喃重复:“哗啦哗啦……”她说完,想到什么,朝白熙贴近,“是药吗?”
白熙低头,看到她垂下的眼睫,嗯了一声。
“艾琦不知道吗?”
“她不知道。”
她甚至只是掏出药罐就用尽了生命,哪里能够知道,她那竭尽全力争夺的一线生机,依旧被攥在别人手里。
那人以为死了的人不能说话。
“死了的人能说话,她不知道。”白熙说这话时语气冷冰冰的,单枝能够听出他语气中有一丝居高临下的嘲讽。
那抹讽刺像是神在旁观,嘲弄自以为是,无知与恶。
-
许嘉仪醒过来,全身都是冷汗,她抚上心口,感到心脏似乎被什么紧紧缠着,正在竭力挣扎。她觉得很难受。
同桌又在问着无意义的话,她半句话都不想搭理,只是分明一片明亮,却还是能看见艾琦的座位上有一团阴影,她想自己兴许是刚刚做了噩梦,还没缓过来。
心脏很疼,脑子也疼,她又看见那对烦人的夫妇,那对夫妇的眼神不怀好意,直勾勾盯着她,让她想立刻挖掉他们的双眼。
“嘉仪,你在看什么?那里有什么吗?嘉仪?”
同桌又在耳边像只苍蝇叫个不停,吵得许嘉仪头昏脑涨,她猛地转过头来,用那充满仇恨的双眼朝同桌剜去,同桌吓了一跳,却很快地,复又打量着她,翘起了嘴角。
那表情看着像嘲笑。
真是碍眼,许嘉仪的心脏被人拧着似的疼,她失控地尖叫起来:“你凭什么这样看我!你笑什么!你以为抓住我的把柄了?贱人!你不可能!”
同桌还是看着她,眼神怜悯,轻声哄她:“你看来是生病了,是不是很难受?没关系,没关系,吃药就好了。”
“……药……对,吃药就好了……”
许嘉仪喘不过气,她仰起头来,拼命汲取空气,双手在桌筒内胡乱摸索,她的头好像快炸开了,周围细小的声音全部钻进她的脑子里,像无数根针,反复扎着神经,她全身抽搐起来,这时手在书包里摸到了小小的罐子,她狂喜地将那罐子举了起来。
但那罐子那么轻,一点声响都没有。
里面什么都没有。
她全倒掉了。
“啊啊啊啊啊!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药!药!”
白沫抑制不住从口中涌出,她两眼上翻,手中的罐子落到了地上。
又是那团黑影,她看见艾琦在远处,松开手,手心落下一堆药丸,药丸掉在地上,瞬间化为黑色的液体,蒸发成黑雾。
她不甘心,她恨啊……
许嘉仪痛苦地哀嚎起来,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朝着那团黑影狠狠地扑了过去。
-
许嘉仪跳楼自杀了。
据说在雷阵雨过后,她突然当着所有人的面举起了一个小小的药罐,那上边印着“救心丸”的字样。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罐药,她发了疯似的胡言乱语,说没人抓得到她的把柄,而后尖声喊着艾琦的名字,神情可怖。
艾父艾母朝她冲过去,却只见着这女孩头也不回地从窗口跳了下去。
教室里又空了一个座位。
同学和老师们有时看着那位子,都心照不宣地认为,他们看到了真相。
“你有在名单上见到她吗?”
“并无。”
“这是不是说明,她对人间没有遗憾,所以赶忙投胎去了。”单枝低头摸摸黑狗的头,“她可真坏啊。”
白熙没有说话。许嘉仪死得很突然,听说她醒后行为癫狂,像是过于脆弱的灵魂,承受不住那短暂的噩梦,他的名单只会出现尚在人世逗留的鬼的名字,“许嘉仪”三个字却一瞬都未出现过。
真相似乎同师生间流传的别无二致,甚至有的人盖棺定论:“这是一场早有计划的谋杀。”唯有艾父艾母像是销声匿迹,脱离在这流言之外。
许嘉仪杀死了艾琦,艾琦又杀死了许嘉仪……
……不。
白熙眯起眼睛看那所学校,大树挺立,枝繁叶茂,是这学校的生机孕育了它,抑或……“她杀死了她。”他忽的说出这句话,语气冷漠,身旁的单枝不由看向他的侧脸,清楚见到他眼中的寒光,有些陌生。她收回视线: “你能和我说说他们都是怎么投胎的吗?”
白熙听她轻声细语地问,顿了顿,也轻声细语地回答她的问题:“穿过一片迷雾,方能忘却前尘往事。有的人如同雾中一缕,死后自会散去,但若留有执念,便易迷失方向。”
“我不是雾中一缕吗?”单枝视线散在脚下,神情茫然,“明明我总觉得脑袋空空,了无牵挂。”
不知为何,她看上去形单影只,比那瘦骨嶙峋的黑狗看着更可怜,白熙道:“他人执念将你留在这世间。”
单枝终于又抬头看他,她直直望进他的眼,眼珠如琉璃剔透,半晌,她抿了抿嘴,说:“那个人也真是坏透了。”比许嘉仪坏,比她听过见过的所有恶鬼厉鬼都坏。
她好像要哭了,但眼睛又是那么亮,澄澈得没有涟漪,白熙注视着她,很是认真地说:“我会保护你,一直到你能穿过雾的那天。”
单枝眨眨眼,而后笑了起来。
胖胖突然叫了一声,紧接着小男孩努力摆动着小短腿的身影出现在二人面前,他从巷子口出来,看见坐在垃圾桶上的一人一狗,有些紧张,放慢了步伐。
白熙朝着他摆摆手,从袖口掏出软糖在空中摇晃。
路过的中年妇女只见着这白花花的男人面无表情地举着包软糖向她晃,骂了一句神经病,捏着鼻子绕开。
“陈乐。”白熙见他迟疑地停在垃圾桶前,喊了他一声。
陈乐还是有些怕他:“你真的能帮我找到爸爸妈妈吗?”
“你帮了我的忙,我也帮你一个忙。”
陈乐偷看他一眼,眼神中有期待。
胖胖从垃圾桶上跳下来,蹲在陈乐身边,单枝凑近白熙,用气声道:“骗人。”
明明没有吐息,白熙却感觉耳后痒痒的,大概是因为鬼身上的阴气,他继续诓骗小孩:“看到那边的雾气了吗?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往前走,这样你就能找到爸爸妈妈。”
陈乐瞄了一眼裂缝中的白蒙蒙一片,显然还很是怀疑,白熙接着道:“胖胖的鼻子很灵,它记得你父母的气味,你要信它,跟着它,不要跟丢。”
提到胖胖,陈乐的表情放松下来,他嘟着嘴问:“胖胖,他说的是真的吗?”胖胖摇着尾巴,叫了一声,朝裂缝走了几步,回头看他。
“听说孩子们都相信魔法。”单枝悄声道。
白熙沉默几秒,说:“念咒语的话就一定没问题。”
陈乐的眼睛马上亮了起来。
“念吧,念完就往前走,他们在等你。”
听到这,陈乐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张开双臂,身上的黑气竟然隐隐被散出的雾气吞噬,他满怀希冀地,紧绷起身体,稚嫩的嗓音里有无所畏惧,他仿佛充满了力量,一字一句坚定无比:“乐乐一定能找到爸爸妈妈!”
下一秒,胖胖汪汪叫着,如脱缰的野马头也不回冲进了裂缝之中,陈乐没有回头看,追了上去。
他跑得那样快,好像真的看见了什么。
“去吧,好好领着他,守着他……”白熙低低说着话,从雾中传来高亢有力的嚎叫,而后那裂缝便迅速关闭了。
过了一会儿,白熙见单枝在发呆,开口道:“那孩子叫陈乐,一天前死于心脏骤停。”
单枝不解,看向他:“可他好像很早就待在那栋房子里了。”
“生灵变死灵。”白熙回她,见单枝似乎没听懂,他又说,“他应当是还活着的时候灵魂迷失方向,在此处待了许久,一天前身死,名单上也就有了他的名字。”
那孩子醒来,也许不知道自己生了病或是受了伤,他感到害怕,于是一个人寻找家的方向,他也许花了好长的时间回到这里,路人不会回答他的问题,他有时遇到吓人的鬼,可能会哇哇大哭,他蜷缩在角落,等待父母来接他回家,但他始终等不到,却等来他的小黑狗。
小黑狗瘦得吓人,看着都没有力气站起来,却用力朝他摇尾巴,仍要保护他——即便那些虚张声势的吼叫根本无法伤害任何人。
遇到白熙的第二天,小黑狗没能坚持,在饥困交饿和疼痛中死去,但灵魂却坚定地守在小主人身旁。它似乎天然受到指引,将要依旧忠诚地,引领他的主人,穿过那片迷雾。
那被遗弃的,无人踏足的空间,却有人跨越生死也要回来——带着他忠实的守护者。
白熙朝单枝伸出手:“走吧。”
“走吧。”单枝抓住他的手。
一个路过的中年男子看见站在垃圾桶上的白衣男人朝自己伸手邀约,骂了一句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