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四月烟波春色,梅子青时节,轻风暖日最适宜染布晒纱。
昨日染匠入了国公府后院,架起一应用具,一日光景草茵上已飘满了轻纱绸缎,清风一动迎着春日缥缈宛如水墨。
高门大户平日里的添置都是些成货,并不常染布,染上一回府里怎么也得热闹一番,一早尹管妇奉了老夫人的令,挨个上门把姑娘们请出来赏布。传统的染布通常分为三缬,即绞缬、蜡缬、夹缬。每一种染法各有千秋,有的花样丰富,有的颜色鲜明,论不出好歹,全凭个人喜欢。可只要有人的地方总会有输赢,哪怕是喜欢也要分出个高低来。
十来道身影穿梭在纱海里评头论足,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无法说服对方。
“二姐姐你来说,哪个好?”
二娘子韩芸慧乃二房二夫人所出,年岁比在场所有姑娘都大,原本两年前就该出嫁,谁知遇上了梁家郎子丧母,今年过了孝期已是十八,无论如何也要嫁了,半月前梁家派了屋里的一位伯母上门来,今日这番铺张,只怕已议好了日子。
陡然被架起来,韩芸慧脸上红晕还未消退,支支吾吾地道:“我,我也不......”
尹管妇贴心地替她接了话头,“到底哪个好,咱们说了可不算,要论好自是宫中的东西好,小主子们何不改日请个宫里的行家来评判一二?”
本是无心解围,可巧了,府上就有一个刚从后宫中回来的行家。
众人顿时齐齐转身,目光从轻纱绸缎的间隙里望出去,只见对面的石榴树下安置着一把躺椅,椅上迎面躺着一位小娘子,桃粉兼白的衣带垂下被风绞在半空中翩然起伏,一柄悬着白玉吊坠的团扇严严实实地盖在脸上,只余了半截白皙光洁的下巴在外,已有好半晌没挪动过,想来是睡了过去。
“这才早上呢,她倒能睡。”尹管妇提声唤道:“三娘子?”
院子不大,嗓音也不小,对面的人似乎是睡死了,没半点回应。
身后的四娘子灵机一动,扒拉开尹管妇,“嬷嬷这样怕是叫不应,瞧我的。”说完一嗓子叫了过去,“贵妃娘娘!”
果然,躺椅上的小娘子下一瞬便坐了起来,脸上的团扇滚落在地,头顶一簇石榴叶的斑驳光影投在她面上,抬眸间一双眼睛正好露在光爆中,照出琥珀色的瞳仁来,眸底一抹懵懂明显,似是不明白唤她做什么。
今日府上三个房里的姑娘都来了,大大小小的十几号人,哄笑声高低一片。
这一幕,尽数落入了坐在一旁抱厦内乘凉的国公夫人眼里,常年吃斋念佛的人此时也难免胸口起伏,手里的茶盖砸出一道清脆的声响,“瞧吧,成笑柄了。”
堂堂贵妃娘娘,被退货,古往今来,她是第一人。
正因如此,当初那个集风光富贵于一身的国公府嫡出姑娘,成为了人人都可以拿来谈笑的弃妇。
国公爷没纳妾,只娶了夫人郑氏一人,屋里的三儿一女自小养尊处优,其中又数最小的女儿格外娇惯,自落地起便被夫妻两人捧在手心,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半点苦楚都没尝过,十六岁时更是一步青云被封为贵妃,天底下哪个不羡?殊不知上天自来公平,半月前一顶轿子把人从宫中送了回来,进宫时有多风光,今日就有多丢人。
郑氏替她红了脸,韩千君本人则一脸风淡云轻,压根儿没觉得丢了人。
她们取笑,是因年少无知,不明白在四方城里杀出一条血路有多不容易,自己看似铩羽而归,实则捡回了一辈子的自由,堪称人生赢家。
试想盘古开天地,天下有了王朝后,有哪个姑娘被封了贵妃,还能全身而退,回到娘家?
没有,史无前例。
她独一人开辟了一条崭新的大路,往后宫中女子着实过不下去,也不止冷宫那么一条路,还能出宫重新再活一回,某种意义上来来,她也算是做了一桩功德,以供后人拿来借鉴。
这番话,从宫中回来那日她已跪在佛堂前同母亲郑氏推心置腹地说过一回,换来的是郑氏扯断了手中的佛珠,赤白着脸誓要替她谋一条活路,诚然她并没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瞌睡被搅没了,韩千君起身捡了团扇,扫了一眼飘扬的绸缎沙海,不理解有何可吵的,扬手对尹管妇道:“每个花样嬷嬷都帮我留一匹,份额外的折成银子记我账上。”
好看的东西她从不做选择,都要了!
阔气豪迈的做派,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她是贵妃娘娘。
她不尴尬,郑氏的脸是彻底挂不住了,打发阮嬷嬷去请人,“把那丢人现眼的东西带来海棠阁。”话毕起身先离开了后院。
韩家乃京城出生出长的家族,祖坟埋得好,每一代都会出一个人物,上一辈便出了一位皇后,也就是当朝的昭德皇后,太上皇的正妻,虽说太上皇禅位后,坐上龙椅的那位并非昭德皇后肚子里所出,但只要她在一日,国公府往日的荣光便能延续一日,一个府邸便占了皇城后门大半个胡同。从草茵后院出来,前面是一座赏景的凉亭,爬上凉亭另一侧以青色石板铺成了一条小经连着下方的园林,园林三面乃青砖黛瓦的连廊,天井里一颗参天黄木连,茂盛的枝叶罩上了屋顶,两旁大大小小的竹丛绕着水渠,延绵伸展到另一处庭院,又是不一样的风景,亭台水榭七弯八拐,到了郑氏的院子,已是一炷香后。
在连廊下韩千君便听到了隐约的说笑声。
屋里来了客人,郑氏正在招待。
守门的婢女见她到了,忙上前搀扶,伺候她褪了鞋再领着人入内。郑氏常年礼佛喜欢肃静,屋子里的陈设也以素雅为主,没几件亮眼的摆件,唯有漆木地板打磨得光滑亮堂,韩千君着长袜踩进去,待到了主屋的纱帘前,阮嬷嬷轻拽住了她胳膊,往她膝前放了一块蒲团,“三娘子就坐在这儿听罢。”
韩千君抬起头,面前是一块轻纱隔断,视线模糊但大致能看清里面的情况。
郑氏坐在右侧,脊梁挺如青松,大户主母的端庄全都体现在了她身上。左侧的筵上跪坐着两人,穿金戴银的乃府上的二夫人,她的亲叔母,另一位着深蓝色缎子头上戴一根银玉簪的妇人她不认识,但能猜出是为何事。
自宫中回来后,隔上两日便有人上门来说亲,不知今日来的又是哪一家。
昔日的贵妃不再是贵妃,做回了韩家的三娘子,生杀大权重新掌握在了父母手中,是祸终究躲不过,一年的宫中经验告诉她,实力悬殊之下万不可犯事,遂蹲下身乖乖地跪坐在蒲团上听里面的动静。
“今日我过来,家里还有人劝说娶女不当娶活汉妻,这都是什么话,咱们两家是什么样的关系?”说话的是那位妇人,嗓音比寻常人要响亮,转头看了一眼二夫人,笑道:“常听小姑子说国公爷与夫人治下严厉,膝下的儿女个个都养得好,若非这一遭三娘子只怕还轮不到咱们头上,要不说这都是命呢,咱们做父母的一辈子都在为儿女操心,三娘子如今身份确实棘手,但我余家不嫌弃,等三娘子将来进了我余家的门,有我做引导,不愁美名传不出去。”
韩千君不免好奇,想瞧瞧今日来的是个什么东西。
奈何妇人的脸被二夫人挡了大半,五官瞧不清,只观其体型有郑氏两个块头大,说话时一对胸膛往前挺,气势十足,像极了庄妃身边那位讨人嫌的管事嬷嬷。
韩千君往身后瞧了瞧,冲一名婢女招手。
婢女走到她跟前,低声问:“三娘子,怎么了?”
“你去拿一盘绿豆糕,送给里面那位夫人,她喜欢吃。”
余家妇人来了这半晌,除了二夫人偶尔帮衬几句,其余功夫都是她在说话,说得口干舌燥,端起几上的茶盏抿了一口茶水,猜不出来是哪种茶叶,只觉入口清香留齿,舌根还有一丝回味的甘甜,见婢女又送来的一盘绿豆糕,与寻常人家的也不一样,不仅模样好看,还能闻到一股甜香,暗道国公府虽不得圣宠,该铺张的一点都没省下,底子得有多厚。
今日有小姑子二夫人做媒,得了国公夫人亲自招待,余夫人心下笃定这门亲事**不离十了,没必要再见外,搁下茶盏后便直言道:“不满夫人,我身子骨不太好,家里的小娃是管不着了,正房屋里的一儿两女并着姨娘生养的两位哥儿,将来尽数过到三娘子名下,让他们唤三娘子一声亲娘,我余家也不是那等在乎子嗣繁衍的家族,往后三娘子不必自个儿生养了,省得坏了身子......”
一旁二夫人的一双眼珠子都快斜到了眶子外,余家妇人说得过于忘我,全然没注意到。
郑氏一向沉得住气,神色纹丝不动。
见郑氏不吱声,余夫人愈发觉得这门亲事稳了,不顾二夫人扯她衣摆,继续叨叨:“我余家世代几代书香门第,没旁的讲究,祖辈起便注重孝道,待日后三娘子进了门,每日来我跟前孝敬几杯茶水.....”
说话间伸手去拿盘里的绿豆糕,谁知竟碰到了一个软粑粑的东西,还在动。定睛一看,竟是一只白色的耗子。当场七魂都丢了,一声尖叫嚷开,人从筵上弹起来,一盏茶连带着茶叶全都泼在了自己身上,也顾不着了,那耗子如何都甩不掉,顺着她的衣袍爬上了手腕,眼见要往她袖筒内钻,赶紧同一旁惊得目瞪口呆的二夫人求助,“快,快把它捉走!”
二夫人早认出来了是耗子,胳膊上的鸡皮都起来了,伸手缩手不敢真去抓,郑氏见状唤了几个婢女上前去驱赶,五六个人把余家妇人围成一团,上下其手,全身都被捏遍了。
里面闹得热火朝天,屋外韩千君掀开了纱布一角,一双眼睛看得正兴奋。
这白鼠,她在宫中养了一年,最喜欢吃绿豆糕,胆子小,一受到惊吓便往人衣服里钻。
不知道哪里来的死老太婆,鼻孔里插两根葱还当自己是蒜了,跑来国公府耍威风,要她端茶倒水,也不怕夜里尿频尿急。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好歹她也是做过贵妃娘娘的人,即便退回家也乃国公府唯一的嫡出姑娘,要到他余家去带孩子?他余家是祖荫蔽天,还是说他家儿子是个什么了不起的金疙瘩,身上的种还能生出哪吒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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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余夫人出来时,全身没有一样整齐,头成了鸡窝,衣裳也皱巴巴的,临出门了还与郑氏抱怨,“偌大一个公国府,哪里都体面,怎连耗子都弄不干净?”
旁人瞧不出端倪,可国公夫人有一双火眼金睛,什么都看得清楚,一炷香后韩千君跪在了她面前。
郑氏对她已经没了任何指望,“我想明白了,你也只剩下会投胎一样本事了,以你的性子,怕是做不到两下里都欢喜,何必再费事,明日借你兄长的名头,把昭德皇后送来的那几幅画像上的公子都带上,你来挑,挑中了哪个,咱们尽管砸银子。”
虽说银子万能,但也得讲道德啊,韩千君不太赞成她这种做法,“母亲是说要我强抢民...民男?”
“你倒是找个愿意迎娶你的良家郎子来!”郑氏忍不住咬了牙槽子,目光在她那张粉嫩的脸上停顿片刻,实在想不明白,家世样貌都不俗,握着一手天牌,是怎样被她打成稀烂的。
宝门儿!好久不见啦,跃跃子来啦来啦。(这本的故事原本是宫廷欢里面的系列文,但考虑到番外已经写过了,所以这本只借用了贵妃二嫁的梗,其余背景很多地方都和之前的不同,宝儿们就当是新的文章来看哈!两百个红包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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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