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魄坐在走廊上,浓到发黑的血染红了他的衬衣,远远看上去他像茫茫荒原上一根已经枯萎的野草。
这世界上总需要有人做牺牲者,方魄知道。
今天晚上牺牲的那个人是纪梧声,明天保不齐就会变成他方魄。
这些道理他一直都懂,也从来没觉得这是一件不对的事情。
可即便一向如此,此刻坐在抢救室门口,方魄仍旧颤抖不停。
这一路上纪梧声的鼻血就没停过,随着温热的血液流出,纪梧声的体温越来越低。
方魄捧着纪梧声,感受着一朵漂亮的花在极端的时间里凋谢枯萎,他竟然产生出另一种与自己所受到的教育截然相反的想法。
——早知道就不这样了。
早知道就多花一点钱,把所有的照片都买下来,哪怕倾其所有。
早知道就在事情发生的第一时间和所有人坦诚。
早知道就应该在纪梧声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的时候关上他的手机,让他好好睡一觉。
有人从远处走来,方魄不太关心,眼神麻木地转向急救室,盯着那两扇苍白的门。
“老板,”妮蔻心焦,说话没了往素的沉着:“声明已经按照你的要求发出去了,但……”
她没继续说,踟蹰着停住。
方魄终于肯施舍一个眼神,疲惫地掀起一半的眼帘看向自己最信任的员工,示意她继续。
妮蔻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心般把手机递了出去,“您还是看看吧,这样的公关危机,我也没处理过,还是希望您做一个定夺……”
满屏密密麻麻的评论让方魄也险些花了眼,头顶的灯太亮,方魄眨了下眼睛,伸手去调低手机亮度,才发现自己也满手的鲜血。
【长见识了,第一次看到都这样了还瞒着的。手都伸不直还dream能好,就好像穷光蛋说虽然我穷但是以后扶贫工程开到我家我就会暴富一样,又爱做梦又爱装】
【不敢吭声是因为还想着靠热度给自己赚复健的钱吗?你不会真以为复健了就能好吧?】
【点了,希望纪梧声梦女早点醒醒,你家哥哥没可能再上台。不过要是真想见他的话建议努把力从小升初考到上海残联,年底可以拎着大米和金龙鱼油去慰问一下,哦对我都忘了等梦女考上残联纪梧声可能都摇不动轮椅了^^】
【谁希望自己生病啊?嘴上积德行不行?万一小声想着能好起来才没说的呢?】
【要不还是说追星女的钱好赚呢?都这样了还在底下哭说舍不得。怎么,还指望你家爱豆能坐着轮椅靠着束缚带重返舞台?也挺好,人家208起码是健全人,你哥都这样了就打个折吧,104,赚的少点,可他用的尿不湿多啊】
其实应该算是方魄理想中的画面,毕竟到现在牵扯公司的没多少,更多还是聚焦在纪梧声身体上。
可他眸子还是暗了下去,特别是在看到言语攻击纪梧声身体的那几条时。
把手机还给妮蔻,方魄麻木依旧,声音却多了几分寒意,“把那些人身攻击的评论整理清楚,该怎么办你当经纪人的不用我教吧?”
接过手机,妮蔻点点头。出于谨慎正要开口时有医护人员从急救室里出来,大声喊道:“纪梧声!纪梧声家属呢!”
再顾不上别的,方魄站起来,像是他脑子里也一包血样,趔趄着走到医护人员面前。
“你是他什么人?”医生有点儿诧异,上下扫了一遍方魄,“病人二次脑出血,情况相当不乐观,我需要和他家属谈话。”
方魄脸一白,哑声道:“他……没有家属。”
“难怪……”医生嘀咕的声音很小,小到方魄几乎以为自己是幻听。
但可惜不是幻听,但他的的确确听见。
这两个字的意思他明白,当初庆幸纪梧声没有亲眷,只要给一点甜头和温暖就能让这么漂亮的人死心塌地。
这些年一直这么做,曾经有太多次沾沾自喜,甚至认为这是进入内地后老天给的第一份大礼。
现在“难怪”两个字尖锐地刺破方魄那一层薄薄的名为侥幸的皮,它直白又隐晦地告诉方魄,这么多年来他都仗着纪梧声孤身一人对纪梧声进行掠夺。
从爱情到身体,最后是尊严。
有人在天旋地转间稳住方魄身形,之后很多话方魄都没听进去,最后的病危通知书他签字签得歪歪斜斜,像是从未学过如何写汉字。
记忆中柔软顺滑的头发再一次消失不见,纪梧声头上缠着绷带,只露着苍白的五官。
后面后知后觉回想,方魄想起医生说纪梧声很有可能再也无法醒来。一开始这句话没什么实感,现在隔着厚厚的玻璃门,看见他躺在一片虚无的白色里,才觉得这句话有可能下一秒就会变成现实。
天光熹微,余光可以瞥见走廊尽头的通风窗已经透进来第一束微弱的光。
——“等地平线有第一道白的时候,我就不要你了。”
方魄蓦地觉得无法呼吸,无法抑制地弯下腰手握成拳重重捶打在胸口,以求让这股窒息感赶紧过去。
但没太大的作用,只要纪梧声紧紧闭着眼,这剧烈的窒息感就无法翻过去。方魄好几次难受得在卫生间里干呕,特别是香港那边的电话拨过来的时候。
最后一次电话拨进来,是傍晚。纪梧声短暂地醒了几秒,病房里一阵人仰马翻。电话响个不停,纪梧声只是顺着声音的方向朝方魄看过来了一眼,眼泪唰地就掉了下来。
紧接着就是院方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纪梧声在术后七十二小时内癫痫发作。
他躺在病床上,连呼吸都无法自主呼吸,却浑身都在剧烈颤抖。
瘦得像一根枯枝一样的手臂在惊厥中扯掉了身上所有的管子,机器尖锐发出警报的同时,纪梧声的手臂扭成非同寻常的角度。平日无法伸直的手指此刻虬曲僵硬,像一只没达到出厂标准的鸡爪子,不知疲倦地在胸前乱蹭,还没几下娇嫩的皮肤就蹭得发红。
一声闷响,方魄将手机扔出窗外。
再之后,这个世界只剩围绕在纪梧声周围的声音。
他们隔得很近,近到方魄只需要拨开围着纪梧声的医护人员他就能戳碰到纪梧声。
也隔得很远,远到方魄觉得此刻自己无论说什么纪梧声都无法听见。八年之后五分钟,五分钟后又一天一夜,他好像已经失去了贴在纪梧声耳边哄他一句“声声”的权利。
等人潮散开,纪梧声被保护性固定在床上,刚刚睁开的眼睛这会又重新阖了起来。只是他眼角仍旧一片潮湿,连带着脸颊都闪着水光。
妮蔻和助理分别来过两次,他们送过来新的手机。
插进电话卡,香港的电话还在没完没了地打,未接来电已经成了99 。可能是虱子多了不怕痒,看着醒目的红点,方魄竟然头一次觉得不接也没所谓。
当然一并带来的,还有很多亟待方魄要处理的公事。网上讨论这件事的声音仍旧热闹,即便律师函发出也只是多添了两条热搜。
可纪梧声仍旧在沉睡,仿佛一株已经到了尽头无论如何养护都再也不能鲜活的。
妮蔻隐晦地暗示如果实在不行,应该先以公事为重,最起码应该最大合理化地平息这场风波,而不是守在这里,守着一株明摆着已经枯萎再不可能鲜活的花。
但方魄不死心,这种很难准确表达的情绪占据他整个大脑,总觉得应该要等纪梧声醒过来,再听他喊一句“先生”才能去做别的事。
他守了两夜,病危通知书下了一张又一张,方魄从一开始颤抖着签字到最后已经变得麻木。
心里却总想着,都守了这么久了,万一下一秒纪梧声就醒了呢?
长夜无止尽,除了时不时医护人员进来查看病人情况外,这空间里好像和外面割开成了两个空间。
方魄和纪梧声一同囚于永夜,连同一起的,还有好多他曾经没开口,现在没意义的话。
第四天,纪梧声飘在上空的灵魂终于回到身体里。
眼前模糊的视线让他一时半刻间无法准确地感知到自己是否还活着,实在是太不真实了,没有人能在无法听见和无法看见中确定自己仍旧存在于世间。
但其实还好,生前最后做了一次方魄的退路,完成了自己所有想做的事情,履行了“无疾而终的未来也是一种未来”。
死亡好像对一个重残到无法掌控自己身体的人来说,就不是一件坏事。
纪梧声咧嘴笑了下,干裂的嘴唇渗出一点血丝。
忽然他听见清脆一声响,再然后是他曾经很熟悉,但已经很久没碰面的人发出的声音。
是一句粤语,纪梧声听得很真切:“闯出这么大的祸,你还敢不回家!不要啰嗦,再留在这死瘫子身边我看你是要把你自己毁了!”
纪梧声半闭着的眼睛骤然睁大,他仰躺着,看不见全貌,模糊间只能看到自己连死也忘不掉的身影。
目光汇聚的瞬间,明明什么都看不清,纪梧声还是不由自主地掉眼泪,疼得他的世界一片寂静,只剩疼痛在叫嚣,连方魄靠近的脚步声都听不见。
模糊的身影好像动了动,然后纪梧声感觉到自己汹涌的眼泪被冰凉的指腹抹去。
他知道方魄在和他说什么,可他什么都听不见,眼泪好像被疼痛驱使,或者说疼痛化作眼珠汹涌而下。
“你终于醒了?”方魄声音沙哑,太久没说话,乍一开口差点破音。
负压面罩下纪梧声嘴唇紧抿,一个字都不说,只还是掉眼泪。
郑伯在催,半点不客气地又骂了一句。
他穿着很严肃的西装,连里面衬衣都是黑色的,远远看过去是一团浓郁的黑。
婚礼怎么可以穿那么黑呢?纪梧声忍不住想。
一想到婚礼,疼痛就不止从脑补袭来,还有心尖上如同被针尖掸过的疼。
方魄贴得太近,他能勉强看见一点,看见他那双冰蓝色的眼睛,看见他高挺的鼻梁。
要来道别了吗?
其实不用的。
“我回香港一趟,很快回来。”方魄抬手示意,央求别人给他五分钟。
他俯下身,抵着齿尖的舌头松开,不容置喙地对纪梧声说:“你那天晚上说的不算数,等我回来我们好好谈谈。”
声音太小了,纪梧声听得断断续续。如果可以有选择,他其实想挪开一些。
道别不需要,好好谈谈也不需要。
五分钟在纪梧声身上很短,在方魄身上亦然。他还想帮纪梧声把偏过去的头扶正回来,就听见郑伯的催促。
他只能再帮纪梧声擦一次眼泪,然后告诉纪梧声:“我很快回来。”
转身前听到窸窣的声音,方魄回过头来,看到纪梧声氧气面罩下的嘴在动。
声音太轻、太含糊,方魄一个字都没听见。
正要俯下身去听纪梧声说了什么,郑伯已经逼近走了过来,他不由分说地拉走方魄,离开前投掷给纪梧声一个复杂的眼神。
飞机起飞又落下,方魄仍不开口说一个字。哪怕郑伯已经摆明自己的立场,说他是站在方魄这边的,方魄也无动于衷。
下飞机前他甩开郑伯的手,径直往前走。
“就为了这么点事情,手足相残值得吗?”郑伯恨铁不成钢,这几个小时里他硬是没有见方魄生出一点悔意。
一直紧握着的拳松开,方魄掌心里掐出的指甲印和前几天一样,又疼又深。
他偏过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如果他不用这件事威胁我的话,也许不会这样。”
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回荡:“你到底是担心方洵坏了你的事还是担心现在躺在医院里的那个人在别人面前丢了脸?”
方魄没回头,只是停了下脚步。这里面区别有多大呢?或许压根就没有。
他不想在已经发生的事情上纠葛,只想快一点回上海。
手机终于可以开机,方魄掠过压在下面的99 未接来电,拨通只有一个红点的那个归属地是上海的号码。
响铃三声后,妮蔻的声音有些着急:“老板,纪梧声听不见也看不见了。”
大脑还没彻底消化完这句话,妮蔻沉吟几秒,紧接着她说:“他说……说让您不要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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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