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季井仪推开光辛饭店的门时,她没想到今天的小饭店会这么萧条——平日里一座难求的堂食区基本没有人影,就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男人坐在靠窗的卡座上,低着头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
他头也不抬地说:“欢迎光临。现在裘老板不在,整个饭店就我一个代为看店的,所以不开放堂食。可以等她回来了再来,也可以直接在终端上下个预订单……”
“裘诺不在?”季井仪问,“她去哪儿了?”
这个问题肯定不止是她问过。那个年轻人闻言只是点了点头,熟练地回答道:“啊,我们热心的裘老板帮着居委会去给邻里居民排忧解难了,估计得要一会儿了。如果你有什么事找她也可以和我说,我帮你带个话……”
他说着抬起头,却在看到季井仪的瞬间乐了。他这突然的一笑看得季井仪心里毛毛的,却也同时莫名其妙生出几分亲切感来。
“啊!我听人说起过你。”他说,“你是那个、那个,来这边新上任的那个片警!叫什么来着……我想想,您贵姓……”
季井仪刚想回答,他就夸张地一挥手掐灭了她的话头:“啊,我想起来了!”
他自来熟地要去和季井仪握手,却被灵活地躲开了。
“季警官!诶呀,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早就听人说您做事非常认真,还非常能体恤我们这种平头百姓,有些什么事自己会先帮我们顶了……”
季井仪面无表情地问:“是说我帮忙付钱的事吗?”
年轻人大笑出声,很明显她说对了。
“诶呀,看我这记性。”他说,“寒暄了半天,都没报上我的名字。”
他揉了下自己本来就乱糟糟的头发,再次向季井仪伸出手想握个手:“我叫孟襄,季警官您好您好。”
季井仪看看他的手,又看看他那热切的态度,不由疑惑起来。
怎么自己这些天尽遇到这种没有边界感的人呢?她想。
研讨会那边也是,佐尔帕罗托的秘书也是,转头这儿又给自己遇到一个……
“我们有很熟吗?”她问。
“现在不熟,将来未必不熟。”孟襄收回手。
他也不尴尬,就干脆坐回了桌边,露出一个有些谄媚的笑容。
“不管怎么说,和片警打好关系总是没错的。”他说,“谁知道我什么时候就有求于你了呢?呃,说起来有求于人……”
他问:“你找裘老板是有什么事吗?”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季井仪有些头疼。她说:“我有些事找她问。”
孟襄无辜地眨眨眼。
“需要我帮你带话吗?”他好心地问。
“不需要。”季井仪说,“有些要亲自问她的问题。”
“哦……”孟襄了然地点点头,“个人问题。”
他随即劝道:“那你还是今天先回去吧?实不相瞒,裘老板是和小王打蟑螂去了。诶呀,估计挺累的,就算她等会回来了,可能也很快就要去休息了吧。”
如果今天不行的话,就有点麻烦了。
季井仪抿了抿嘴,说:“我还是在这里等吧。”
她说:“我只请了半天的假。实在是没有其他时间了。”
就这半天,还是她作为季家大小姐才有的特权。季井仪想起同事们或羡慕或幽怨的目光,忍不住感叹起加班对人的摧残。
她低下头看向自己手指上的戒指,下意识地摩挲起了它玉一样的边缘。
她最后还是向以太研讨会求助了。
不论她如何警告自己不能和以太研讨会走得太近,可对季家是否涉及散播溶解性呼吸道感染的猜测、对兄长的担心都刺一样地扎在她心底,纠结着翻滚的思绪像是小火在不断煎熬着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也许商管侍说得对,她想,自己不该出于不安而去探究不该知道的事。
可是如果连探究都被禁止了,她一定会在被麻烦找上门之前先死于睡眠不足。
这也就是她手上有关溶解性呼吸道感染的参数的来源了。如她所想,这种病症并不是自然的产物,而是一种名叫型号:迴的药物作用在以太生物身上的结果之一。
之后有关这种药物的试验描述都非常晦涩,季井仪完全看不懂那一系列数值的含义,却理解到了其中最关键的两点:其一,之前从研讨会里被当作违禁药物流出的的溶素就是迴类药物中的一种,被称为迴1。
其二,当年主持了迴类药物研究的研究员名叫裘琳玉。她在迴类药物正式投入使用后没多久就离开研讨会,最后留在研讨会记录里的定居地是……
邺京。
剩下的调查都发生在邺京,对于季家的大小姐而言自然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这位迴类药物的主要发明者隐居在了邺京市里,领养了一个女孩,两人以婶侄相称,靠经营饭店为生。她在三年前离开了邺京,最后死于外地,只有她的侄女去领回了老人的骨灰。
她的侄女名叫裘诺。
这可真是灯下黑了。季井仪想。
要是不查这一趟,谁能想到那个裘老板居然会和研讨会有这么深远的关系。
而现在迴系药物引发的流感也在邺京爆发。虽然裘诺怎么看都和这件事情没关系,但说不定裘琳玉给她留下了点什么材料,可以让她找到些与这件事有关的蛛丝马迹。
当然,这无疑是很没效率的做法。可是她一不能直接去询问父亲和季白矢——他们本人是否牵涉进这件事情还两说;其次她要是和家人摊牌,就肯定免不了暴露自己私底下为了调查而做的小动作,到时候被父亲骂一顿都是轻的。毕竟不论是父亲、商管侍,甚至是出身研讨会的陆铭都在警告自己,千万不能和研讨会有过多来往……
【既然如此,您加入我们不就好了?】
在她去要与溶解性呼吸道感染有关的材料时,那位不愿露面的研讨会驻邺京的负责人再次这么邀请道。
【您这么关心这些普通人不太该了解的事情,那就干脆成为我们中的一员,这样您也不用这样做贼一样联系我,想知道什么,直接大大方方地查就好了。毕竟到时候……】
“你也有了这枚戒指呀。”孟襄半是感叹地说。
季井仪被他突如其来的搭话吓了一跳,便审视地看着他。
“什么戒指?”她谨慎地问。
“就你手上那个啊。”孟襄一脸莫名其妙地指了下她的手指。
“不知道为什么,不算上您,光是这两天我就见了快有三个人戴着这种戒指了。这是什么最近流行的小饰品吗?”
他还在自言自语地说着要不要就这个题目写个软文混饭吃,季井仪就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吓得孟襄往后倒了一下。
“三个人?!”她焦急地问,“你看见谁戴过这个东西吗?”
“诶?!吓死我了!你别急,我得想想。”
孟襄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一个个回忆道:“嗯,首先是裘老板这两天就戴着个这样的戒指。她说那是她婶婶的遗物,所以宝贝得不得了,我想看看都不给。”
没错。季井仪在心里打了个对勾。
这样就对上了。裘琳玉的确就算裘诺的婶婶,所以裘诺才会继承她的戒指。
“然后……呃,就是前两天来的那个心理医生。诶呀,叫什么我又忘了,反正就是负责江雪的那个,头发有点发光的……”
“佐尔帕罗托。”
“啊对对对。就是佐尔帕罗托!”孟襄猛猛点头。
他感叹道:“没想到你们也认识啊!也是,你是负责江雪的那个案子的警察嘛。然后这个佐……呃,佐医生是来找吉老爷子的,那天老爷子不在,他就走了。当时我看到他手指头上也戴着个这样的银绿银绿的戒圈。”
佐尔帕罗托来找过吉老爷子?
季井仪一愣,但随即把这个疑问放在了一边,现在她需要关注的始终还是在戒指上。目前来说,鉴于季家和以太研讨会达成的制约关系,研讨会并不能往邺京派遣太多的人手,不然就会被视为对季家的挑衅。也因此,研讨会对邺京的控制基本都是通过远程操控一些有着专门标注的警备机器人来完成的。
以太研讨会真正在邺京,处理着各类事务的活人,说到底只有那一个不断招募自己进研讨会的【负责人】而已。
目前来说,孟襄提起的那两个人都有合理的理由拥有戒指。那么他还没提到的第三个人,有没有可能,就是像自己一样追着裘琳玉的线索找来的……
“这个戒指,”季井仪说,“是非常珍贵的东西。有它的人都绝不会把它弄丢了。”
她说:“就是因为很稀有,所以我很在意还有谁有它。”
“哦哦哦,那我理解了!”孟襄一拍大腿,醍醐灌顶。
“这是不是什么定制品啊,然后可以用它来识别身份这样的?嗯,那我再仔细想想,我看见的第三个人是……”
季井仪紧张地看着他。
“请一定要回忆起来。”她说。
“唉,这个我也不能保证嘛。”孟襄嘟囔着说,“我尽力……”
他搓着手指,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随即露出一个抱歉意味的微笑。
“我是想起来了,”他说,“可是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呀。”
“无妨。”季井仪说,“你告诉我,他是什么人,长什么样就好了。”
“哦哦哦,那我大概描述一下。”
孟襄在终端上打开了画板模块,边说边画起了示意图。
“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他说着,在火柴人上画了两个长长的辫子,“扎着这样的辫子,还穿着蛋糕一样层层叠叠的裙子。笑容很甜……”
他又加了几笔,于是一个让季井仪无比眼熟的人影就浮现在了眼前。
“这是……”她低声说,“是不是佐尔帕罗托的那个……”
“啊!对!”孟襄惊叹道,“你这么说我就想起来了。”
他说:“她好像说自己是佐尔帕罗托的助理。也就是说……”
是皋钟晟。
季井仪屏住了呼吸。
如果是这样,她想,那就解释了为什么皋钟晟那天会出现在公安大厦,还有为什么他会在自己丢掉戒指时出现在自己身后……
难道他就是研讨会在邺京的负责人吗?那这样他为什么要跟在明明已经离开了研讨会的佐尔帕罗托身边呢?
她脸上阴晴不定,孟襄倒也不避讳,就是笑嘻嘻地看着她。
这当中还存在不少疑点,可是这已经是巨大的进展了。季井仪激动地一把握住孟襄的手:“十分感谢你!”
孟襄先是一愣,随后也笑起来。
“唉,我说什么来着。”他说着也反握住季井仪的手。季井仪突然发现他的手看起来有点别扭,可是在她意识到具体的别扭之处之前,孟襄就已经收回了手。
“这不就熟起来了吗?”他说,“既然如此,我们就互相留个联系方式吧!下次要是那个小姑娘又来了,我就联系你。”
不,这就算了。季井仪本想这么说,可孟襄已经热情地发来了他的联系方式。
“孟是子皿组合的那个孟。”他说,“至于襄……这可不太好组词呢,让我想想。”
季井仪只想赶紧完事,她一边麻木地按照孟襄比划地写下这个字,一边对付着说:“的确不好组词,但我大概知道是哪个……”
她一下不说话了,在看到那个字从手下脱出时,一种突如其来的紧迫感一下攥住了她的心。
“襄。”她重复道。
“我知道一个用它组成的词。”她抬头看向孟襄,“那就是襄……”
可她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光辛饭点的大门就像是被一阵狂风撞开了一样。
裘诺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一把就拉起了孟襄。
“小孟!快来帮忙搬人去医院!”她叫道。
“小王在你家被蟑螂埋伏,现在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