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邺京的天已经完全亮了。
这座城市的夏天雨水丰沛,空气潮湿又闷热,但这些都不是取消每日于早上五点进行的全城洒水工作的理由。即使湿滑的路面会让在太阳升起后被蒸起一大串的温热气体,让夏天更加难熬,但水流总是能最好地清洗街道的。
王睦友把箱子从楼上拎了下来。地上现在覆盖着一层湿润的水膜,这让这老箱子不灵便的轮子轻快了许多,在地上划出呲溜与嘎吱共存的痕迹。
他轻手轻脚地走出门洞,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老建筑。他昨天暂住的公寓楼现在宁静又沉默,睡得和这栋楼的业主们一样死。他又探头看了看光辛饭店的方向,看见从那边不断冒出的油烟,判断现在正在给第一批早餐客人炸油条的裘诺肯定是没空关注路人的。
太好了,终于可以离开这个破地方了。
他如释重负地哼着小曲,拖着箱子绕开了光辛饭店,正准备走回大路上,就听见耳边响起一声炸雷一样的欢呼。
“哇!大哥哥你起得好早!没想到会在这时候遇到你!”
他还没反应过来,后腰就被重重地撞了一下。阅阅这猛然地飞身一扑差点给他撞在地上,幸好箱子的防震系统适时地起了作用,支撑了他一下。
王睦友刚站稳,就忙不迭地去捂阅阅的嘴,心有余悸地四处看看,确认小男孩这和大白鹅大小的百灵鸟一样的叫声没有吵醒他不想吵醒的人后,才压低了声音说:“诶诶诶,小点声!大早上还是别扰民了啊!”
阅阅乖乖地点点头,在王睦友小心翼翼地把手移开后,他又不能自已地兴奋道:“大哥哥要去哪里!我也要……”
王睦友又把他的嘴捂上了。
在终于逼着小男孩发誓自己能控制好音量后,他这才再次缓缓松手。阅阅拉着他的衣角,可能是因为不能叫出声,他的眼睛睁得极圆,差一点又要变成两个黑漆漆的圆洞。
如果这孩子是一只小狗的话,估计现在尾巴都要晃断了。
他们肩并肩向着大路走去。阅阅在他身边转呀转,脚步局促又灵活。
“我本来该晚上来找大哥哥的,但是妈妈说不太好……没想到现在碰上了!”他高兴地说。
一听“晚上”这个关键词,再联想到自己和这小男孩堪称撞鬼的认识过程,王睦友颈后一毛,干笑道:“你也没必要非要找我呀?阅阅性格这么开朗,学校里应该朋友不少吧?”
他说者无心,却没想到这句话好像刺伤了小男孩。阅阅这下真像一只尾巴上沾了泥水的小狗了,他有些失落地低下了头,不存在的小尾巴也塌了下去。
“嗯,在幼儿园里,他们都不怎么和我玩……”
他踢着路边的石子,随后又重新扬起了小脑袋,对着王睦友笑:“但是过几个月,就要上小学了!新朋友……一定有的!”
王睦友看了看他白乎乎的小胖胳膊,设想了一下在上面爬满黑色纹路的样子,半是可惜半是郁闷地在心里叹气,觉得阅阅可能得等到同龄人能意识到以太化不是什么大事后,才能交到一堆好朋友了。
但他还是祝福道:“肯定可以的。等到了小学,你肯定能认识和你聊得来的人的。但是呀,你跟我聊天不嫌无聊吗?我可是对你们小孩子喜欢什么一无所知……”
“嗯?不会呀?”
他们走过了小巷的入口。大路上还有未来得及收起的伸缩水管,马路上也已经有了些许车辆。水管的伸缩声和车胎刮过地面的声音让环境一下有了些适度的嘈杂。
小男孩的声音拔高了一个八度。
“因为,大哥哥是救了我的人啊!”
王睦友本来想吐出的告别话语一下卡在了喉咙里。
“哈哈……昨天吗?我们最后不还是多亏了公安……警察叔叔阿姨吗?他们才是救了我们的人啊。”
他挠了挠头,回想起昨天自己在逃生舱里的样子。
“倒不如说我一直在出糗吧?”
阅阅用力摇摇头。
“才不是!”他的声音更大了,身体又开始小幅度地发抖,像极了他昨天身不由己时的样子,看得王睦友眼皮一跳,“昨天没有大哥哥的话……!”
他指了指胸口,声音带着哭腔:“这个,医生叔叔说,如果这个没了的话……我,我就再也回不了家,再也见不到……”
他说不下去了,只是颤抖着,眼睛睁得徒劳得大。
“如果昨天,如果昨天……”
王睦友对目前通用的心理治疗是否同样适用于以太人类这一课题没什么了解,但他作为人类的同理心让他知道,面前的这个小孩在承受着不亚于他昨天晚上感受过的恐惧。
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做,但等他反应回来时他已经碰了碰小孩的肩膀。小孩正抬着头看他,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能言善辩的人,这个时候便也只能磕磕巴巴地说:“但,反正过去了嘛。既然度过了这么糟糕的事情,之后都只会有好事吧?”
他顿了一下,说:“至少今天我们还能在这里说话,怎么说呢?”
已经比昨天好了,不是吗?他问。
阅阅看着他,将落未落的眼泪突兀地凝结在了眼眶里。
清扫着街道的小机器人穿过他们之间的空隙,像一团滚动的毛球带走了地上的灰尘,有几颗黑色的晶体粘在了它光滑表层上生出的一次性绒毛上,又混着几颗石子和一些细小的花瓣被一起卷入了它柔软的肚子里。
小男孩高兴地笑了起来。
他说:“嗯!也是呢!我一定要好好炫耀昨天被当人质的经历!”
这心也太大了?!
王睦友很想吐槽“这种破事就还是别炫耀了”,但这完全没有妨碍到小孩的好心情。他看了看王睦友手里的大箱子,戳了戳上面的标志:“诶?但是,大哥哥,你要去哪里?为什么提着这个大箱子?”
王睦友一时失语,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我要走了。”他只是这样说道,对着小男孩吃惊的表情点点头。
“诶?!为什么?!”
这就是无法被说出的话了。
因为不能离开,所以才必须离开。
王睦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沉默地往前走了几步。
他昨晚听到了一个稀奇的故事。
当时,他的舅爷将他喝空了的碗放到一边,从茶几下拿出纸来,团成了个纸团,之后就在空气里涂涂画画,甚至嘴里还念念有词,像极了那种自称有什么失传绝学的骗子。
王睦友是本想这么说的,但是他耳边却又的确响起了熟悉的摩擦声,随着老爷子的手势,那声音越来越频繁,最后“噗”地一声,冒出了个小小的火星。
吉老爷子把突然长出了手脚的纸团捧给他看,表情像在逗孙子。
“看吧?”他无不得意,“这就是我说的,有失必有得。符文这种技法,就是弥补我们与真正的以太人类差距的东西。诶呀,说起来现在以太人类还有市区里不得操控以太的管制。我们会的这玩意啊,它就没那么多事……”
王睦友忍不住了,他一把抢过纸团:“不是……舅爷你想想!我们自己动手把纸团再搓几下它也会长这些……”
他话还没说完,手背上就传来一阵刺痛。他吃痛松开了手,一低头就看见那长了手的纸团张开自己皱巴巴的身体,像一个降落伞那样落了地。随即它又把自己蜷回了一团,背对着他,好像在生闷气。
前提是如果这玩意有正反面的话。
王睦友无语了,他指着小纸团的手都在颤抖。吉老爷子赶紧把他的食指摁回去:“诶诶,这个孩子好像脾气不太好。你别这么指他了,别再被他咬一口……”
“不是!”王睦友尖叫,“它根本就没有牙啊!”
像是回应他那样,那个纸团耀武扬威地把自己张开了点,露出自己被折得锋利的棱角。
原来这就是牙齿啊!
吉老爷子赶紧安抚小纸团,把它摊得又薄又平。
“这只是一些奇技淫巧罢了。”他说,“但如果你跟着我学习,我能教会你更多有关符文的技巧。到时候啊,别说是搓小纸团了,就连打扫卫生、叠衣服之类的啊,都可以自动完成,怎么样?厉害吧?”
他看王睦友还紧盯着那只现在已经在地上摊平的小纸团,心说有戏,便再接再厉。
“但是,符文也不是仅此而已了。所谓学无止境,更何况符文这种最早可以和以太生物分庭抗礼的技术,在过去可是会被叫仙……睦睦?你在听我说话吗?别再去惹那个小纸团了,他不乐意被碰……哎!!!松口、松口!”
最终还是取下来了。但手指头上的伤疤可以恢复,王睦友心理上的损伤却是一时半会好不了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他激动地问。
“为就算是打扫卫生、叠衣服……现在终端不都把它们做的很好吗?!干嘛非要借助老祖宗的智慧啊!”
这问得没头没尾,但是中心思想已经再明显不过了:他不干。
“不如说,”他补充说明,“为什么我非得学这东西不可啊!怎么想都很奇怪……难道只是为了生活更加便利吗?可是、可是……”
这都不是让这个东西如此必要的原因吧?他问。
他深吸一口气:“不管怎么说,这里让我感觉怪怪的。我还是打算明天就走……”
他这话一出,老爷子就直接被吓丢了魂。老人家连连摇头,甚至抓上了王睦友的手,像是生怕自己的侄孙跑了那样。
“事情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他说,“睦睦,你听我说,你必须留在邺京,必须了解符文、了解在我们身上的事情。不然,你就会像你的父亲那样……”
他突兀地闭上了嘴。
“啊,是我要回家了哦。”
王睦友轻飘飘地说。
阅阅更加震惊了,这次他直接停了下来。
“这……这就要走了吗?”他问。
这来自于小孩的单纯反应多少冲淡了点王睦友心头的阴霾。他解释道:“阅阅要是在外面玩久了,你的妈妈也会担心的吧?”
阅阅慌张地点头,随后恍然大悟。
“是大哥哥的妈妈担心了吗?”他问。
如果回答是,那就一定是在撒谎了。可如果回答不是,那就又与现实有所出入。
他突然回想起母亲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回邺京的样子和那双全是冷汗的手,于是鬼使神差地说:“昨天,阅阅的妈妈肯定担心死了吧?”
“妈妈很难过呢。”
王睦友笑了:“是啊,我的母亲也是这样。”
阅阅原地跳了一下,踩出了一小朵并不明显的水花。
“啊!大哥哥的妈妈,看到了昨天的新闻!所以很担心!我懂了!”
“不仅如此。”王睦友说,看向了那几颗跃出水潭的水珠。
“我一开始就做了让她会担心的决定。所以至少,我要在这个决定导致的结果没那么糟糕前修正它。”
昨天晚上的谈话并没有因为吉老爷子的失言戛然而止。现实事件不以人的意志而改变,哪怕吉老爷子一万个不愿意说出王睦友父亲的死因,王睦友也不会真的因为会咬人的小纸团而忘了这件事。
这事件的真相对于吉老爷子而言似乎过于难以启齿。老人家思考良久,却始终只能吐露出:“睦睦,其实没有这么糟糕。你今天状态不太好,我们要不改天……”这样的含糊话语。
王睦友却已经没有精力继续这场拉锯战了。
他摇摇头:“也不用改天了。我不懂您在说什么,可能也无法理解您在说的话。但是我只知道,明天,我必须回……”
我必须回去。他想说。
我必须离开这座城市了,也许我们的缘分就这样尽了,但我也不打算再回到这诡异的……
但这些话都没能被说出。
他听见了火苗燃起的声音。
他抬头寻找声源,于是看向了厨房,突然又听见好像有无数火星从那门后噼啪作响。它们一颗一颗汇聚成了巨大的河流,几乎是瞬间就点燃了他们所身处的空间。
吉老爷子明显也是听见了,他连忙对着那边说道:“您再等下!现在不该是您……”
“无妨。”那门后的人说,“剩下的话,就让我来说吧。”
他打开了门,抬起那张属于裘诺的脸,眼珠子却像是碳中暗暗跳动的火。
从那张口中传出的,并不是裘诺的声音。
是那个男人。
是昨晚突然替代了裘诺的那个男人,是预知了吉老爷子去向的那个男人,是在自己手臂上留下灼烧的那个……
那个任由荷花的纹样在皮肤上燃烧的男人。
他叫出了王睦友的名字,声音回荡在小小的客厅里。
“请好好听着。”他说。
如果离开了邺京,你就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