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芒 第4章 聚会

一

男人是在光芒的伴随下走进小区的。从一片光到另一片光，小区的大门成了分界线，泾渭分明，大致如此。

他看上去很高兴，脸上那两条颇有特色的眉毛简直像是要飞起来一样。他快步走到一栋居民楼前，开门进楼，按下电梯的11楼。1102是他的家，确切地说，是他父母的家。

这个小区叫景福，是附近比较高档的小区。小区建成于三年前，男人的父母是两年前搬到这里来的。开门进屋，还在换鞋时，男人就迫不及待地喊了起来：“琳琳，琳琳！侬猜猜看，刚刚我碰到谁了？”这男人就是林强，他刚刚在地铁口碰到了多年没见的朋友。林琳是林强的亲妹妹。

“侬喊啥了？什么人啊让你这么兴奋？”林琳从自己房间走出来，语气里带着几分好奇。

“我碰到王哲了！”林强兴奋地说道。

“王哲……”林琳心里一动。这名字长远没有听到了，仿佛从记忆深处被突然唤醒。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客厅电视上方挂着的一个黑猩猩玩偶，那是多年前她和王哲一起在游乐园赢来的奖品。

“哪个王哲？”林琳故作平静地问道。

“还会有得哪个？还不就是那个王哲！”林强指了指电视上方的黑猩猩，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

林琳不由自主地又看了一眼那个猩猩，心里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她正想问林强些什么，这时，林强和林琳的妈妈从厨房走了出来。

“王哲？王哲是谁？男的么？”林妈妈好奇地问道。

“王哲啊？嗯，是男的，而且还是琳琳认识的。”林强笑着回答。

“琳琳认识的？”林妈妈转头看向林琳，“怎么没听她说过？”

“哥～”林琳喊了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警告。

这一声“哥”，林强立刻明白了林琳的意思。那是林琳的逆鳞，今天他太兴奋，竟然忘记了妹妹的这一点。

“琳琳啊，这王哲是啥人啊？么听侬讲过嘛？”林妈妈继续追问。

“强强啊，侬晓得这个王哲？”林妈妈转向林强，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

林强知道自己不该再讲下去，赶紧对着老妈说道：“姆妈，关于这个王哲的事体，侬最好还是问妹妹。”

“琳琳会和我讲哇啦？伊要是肯讲，我早晓得这个王哲是哇啦？”林妈妈不满地说道，随即又冲着房间里喊：“老头子，老头子！侬听到哇？有个叫王哲的人诺！”

“听到了，听到了。”林爸爸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小囡的事体，侬还是让他们自己去解决，操啥心？”

“滑稽哇啦？侬勿晓得侬女儿多少大了？”林妈妈不满地嘟囔着。

“哎呀，真是……”林爸爸无奈地叹了口气，躲进了房间里。

林妈妈转身发现林强正在打电话，嘴里说着什么：“哥，5点，老地方，我看来噻，一会我来联系他。”

“哎呀，会来的，会来的，伊么，大家晓得的呀。”林强对着电话那头说道。

看到这种情景，林妈妈无奈地摇摇头，又回到了厨房。

“王哲……王哲……”今晚这条消息，勾起了林琳心里的多少涟漪。她站在客厅里，目光不自觉地又落在了那个黑猩猩玩偶上。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些早已模糊的画面，仿佛被林强的一句话硬生生地唤醒了。

那一年，林琳如愿以偿地考上了上海的大学，仿若一只即将振翅高飞的雏鸟，向着繁华都市的广阔天空奔去。而她的父母，满心满眼都是对女儿的期许，毫不犹豫地陪着她举家迁至上海。在此之前，哥哥林强早已踏上了这片承载着家族过往与梦想的土地。

他们的父母，曾是那特殊年代从上海奔赴远方的知青。岁月流转，那悠悠浦江畔的故乡，始终是他们心底最柔软处的一抹眷恋，如同一首萦绕心头的老歌，未曾有一刻停歇。回不去的青春岁月，让他们把炽热的希望寄托在了孩子身上。

林强在年满十六岁的那年，顺利回到了上海。命运似乎格外眷顾他，政策的东风助力，让他的归程少了许多波折。与诸多知青子女不同，他没有被落户的难题所困扰。无论是爷爷奶奶温馨的居所，还是外公外婆那充满烟火气的小家，都为他敞开了大门，让他得以顺利落户，避免了许多知青家庭常见的因落户而起的纷争。

然而，成长的道路总是布满荆棘。林强在爷爷奶奶的悉心呵护下长大，可读书时却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让父母操碎了心。那些为他成绩辗转反侧的夜晚，那些因他调皮捣蛋而紧皱的眉头，都成了父母心中难以言说的痛。最终，他与高中失之交臂，走进了中专的校门。毕业后，他踏入了汽车厂，开启了日复一日的工作生涯。虽未在人群中崭露头角，却也在平凡中寻得了一份安稳。

当林琳的户口也符合回上海的条件时，父母深思熟虑后，决定先将孩子带在身边，如同守护着一颗珍贵的明珠。待林琳考上大学，一家人终于浩浩荡荡地回到了这座让父母魂牵梦萦的城市。本以为是梦想照进现实的美好开端，却未曾料到，新的烦恼如潮水般涌来。

爷爷奶奶那边的姑姑，外公外婆这边的两个舅舅，心中都隐隐担忧着林琳父母的归来会打破原有的房产分配格局。那一套套承载着回忆与资产的房子，此刻却如同一颗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引爆家庭的矛盾。为了守护这份来之不易的团聚，避免家庭陷入纷争的泥沼，林琳的父母毅然决然地选择置身事外。他们用多年积攒下来的积蓄，租下了一处温馨的小窝，如同在茫茫大海中寻得了一处宁静的港湾，开启了全新的生活篇章。

林强在工作之后，仿佛经历了一场脱胎换骨的蜕变。曾经那个让父母头疼不已的少年，渐渐成长为一个成熟稳重的男子汉。他偶然间加入了蒋哥创建的回沪知青子女群，在这里，他仿若找到了失散已久的家人。群里的每一个人，都和他有着相似的背景，相似的经历，他们的故事如同夜空中闪烁的繁星，交织在一起。

林强在这个群里如鱼得水，变得格外活跃。他会分享工作中的趣事，讲述生活里的小确幸，那些看似平凡的点滴，在他的笔下都变得生动有趣。他也会倾听他人的故事，给予温暖的回应。在这个虚拟却又充满真情的世界里，他逐渐找到了归属感，如同漂泊已久的船只，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而林琳，在父母的陪伴下，怀着对未来的憧憬，踏入了大学校园。她性格内敛，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羞涩地隐藏在绿叶之中。她漫步在校园的小径上，看着周围繁华热闹的景象，心中满是对未来的期待。然而，她不知道，这座城市的霓虹灯下，隐藏着多少复杂的情感纠葛，如同隐藏在深海中的暗礁，等待着命运的船只去触碰。她更不知道，哥哥林强在群里的活跃，会如同一只无形的手，将她与王哲的命运紧紧交织在一起，在未来的某一天，谱写出一曲动人心弦的乐章。

二

周六聚会的消息像一阵风刮进了家里，林强的大嗓门震得屋顶都快掀翻了。但真正让林琳心绪难平的，是那个久违的名字——王哲。她站在客厅，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电视机顶上那只黑猩猩玩偶，毛茸茸的，有些褪色了。那是……她和王哲在游乐园赢的。思绪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拽住，猛地拉回了多年前。

那时，她刚到上海，一切都那么陌生而新奇。是林强把她拉进了一个叫“回沪知青子女”的□□群。群里的人很多，她是最年轻的一个，像一只误入大人世界的雏鸟，有些不知所措。哥哥只顾着和群里的人打趣，完全忘了照顾她这个刚入群的妹妹。哥哥的朋友们起哄让她发照片，她窘迫地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就在这时，一道声音打破了僵局：“各位哥哥姐姐这是为小弟考虑么？小弟啥都缺，最缺的就是一个媳妇。”是王哲。他用一句玩笑，巧妙地帮她解了围，也引得群里一阵善意的哄笑。林琳偷偷地松了一口气，对这个叫王哲的男孩，有了最初的印象——热心，仗义。

后来，他们渐渐熟悉起来。每当她被调侃得不知如何是好时，王哲总会恰到好处地出来说几句话，替她挡掉那些略带恶意的玩笑。他们开始在私底下聊天，分享一些生活琐事和共同的爱好——比如都喜欢看科幻电影，都喜欢吃路边的小吃。林琳发现，王哲是个很细心的人，群里谁有事找他帮忙，他都会尽力而为，很少拒绝。大家都说他老实，有时甚至会拿他开玩笑，但他从不生气，总是憨憨地笑着。林琳看着他默默地付出，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安心和依赖。

那些日子，林琳总是忍不住留意群里的消息，期待看到王哲的头像亮起，哪怕只是简单的问候，也能让她高兴一整天。周末的聚会，王哲总是最忙碌的那个人，跑前跑后地为大家服务，但他脸上始终带着笑容，从不抱怨。蒋哥、蒋嫂这些群里的“元老”都看在眼里，也很喜欢这个实在的年轻人。林琳还记得有一次聚会，有人又拿王哲的身高开玩笑，蒋嫂笑着打断：“你们别老是欺负我们小哲，人家这么实在的人不多了。”那句话像一股暖流涌进林琳的心田，让她对她和王哲之间的关系，有了更深的期许。

可是，一切都在哥哥的事情发生后戛然而止。为了不牵连王哲，她不得不狠下心来删除了他的□□好友，断绝了所有的联系。虽然理智告诉她这样做是对的，但午夜梦回，她总会想起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想起那个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伸出援手的男孩。如今，得知他要来参加周六的聚会，林琳的心情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各种滋味涌上心头。她既渴望见到他，又害怕面对他，害怕那份曾经的美好已经变质，害怕他们之间只剩下尴尬和沉默。

周六终于到了。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房间，给地板铺上一层淡淡的金光，却照不进林琳心底的忐忑。她早早地醒了，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发呆。手机屏幕上跳动着时间——7:45 AM。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早，她的心却像上了弦的钟表，不停地跳动着。

“穿什么好呢？”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轻声问道，打开衣柜，一件件衣服被拿出来，又被她否定地放回去。白色的羊绒衫太素净，淡蓝色的连衣裙又太单薄，不适合这初冬的天气。最后，她选了一件米黄色的羊毛大衣，配上一条浅粉色的围巾。镜子里的女孩看起来温柔又恬静，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但眼底的忐忑却怎么也藏不住。鬼使神差地，她在眼尾抹了一点淡淡的蓝色眼影——那是王哲曾经说过，让她看起来像一片宁静大海的颜色。想起这些，她的脸颊微微发烫，心跳也更快了。

客厅传来林强的声音，“琳琳，准备好了吗？夏心姐快到了。”

“嗯……”林琳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还在对着镜子检查妆容。

门铃响了。是夏心到了。林琳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才走过去开门。夏心站在门外，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琳琳，今天真漂亮。”

“谢谢嫂子。”林琳的声音有些低。她还是忍不住倾诉心里的不安：“嫂子，我有点不想去了……万一他变了怎么办？万一我们之间……变得很尴尬怎么办？我是不是应该换件衣服？或者……干脆找个借口不去？”

夏心耐心地听她说完，才轻声安慰道：“琳琳，人都会变的，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比如你们之间的回忆。而且，这次见面是个很好的机会，去看看彼此现在是什么样子，也算是给过去画上一个句号。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好吗？”

林琳咬了咬嘴唇，点了点头，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两人一起出门，往火锅店走去。一路上，林琳还是忍不住东一句西一句地问着：“嫂子，你说他会不会认不出我了？我会不会表现得很奇怪？……”夏心笑着一一回答，用温柔的话语安抚她紧张的情绪。

到了火锅店附近，天色已经擦黑，街灯亮了起来。火锅店门口挂着一串串红灯笼，在寒风中摇曳，散发着暖黄色的光芒。林琳却停下了脚步，站在路灯下，目光落在脚尖，双手不自觉地绞在一起。

“琳琳，我们进去吧。”夏心轻声说，握了握她的手。

“再等等……”林琳的声音很轻，像是在恳求，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仿佛多停留一秒，就能多给自己一些勇气。

夏心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陪着她。几分钟后，林琳终于抬起头，看向夏心，眼神中带着一丝犹豫和不安，“嫂子，我……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夏心肯定地点点头，眼神里充满了鼓励，“我相信你。”

林琳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迈出了脚步。她们并肩走向火锅店，每一步都像踩在回忆的琴键上，拨动着那些尘封已久的音符。走到门口，林琳又停了下来，回头看了夏心一眼，眼中充满了感激。

“谢谢你，嫂子。”她轻声说道。

“傻丫头，”夏心温柔地笑了笑，“走吧，大家都在等你们呢。”

林琳点点头，推开了火锅店的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夹杂着火锅特有的香味。店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林琳的心跳瞬间加速，她知道，这一刻，无论等待她的是什么，她都要勇敢面对。夏心在她身后，轻轻地推了她一下，像是在无声地支持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