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个月里,林羽翼的“阵地”再一次从图书馆转移到机房,她完完全全沉浸在电脑带来的新世界里,跟着视频里的老师上课,练习阅读题;跟着听力网址,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细细拆解学习;对着口语习题文档,自言自语地背下了一个又一个句式。
十一月、十二月、一月、二月。
元旦、新春。
开年。
三月十一日,林羽翼从雅城回到蜀都城里,参加雅思考试。
三月二十一日,她在网站上查询到了自己的成绩。阅读8分,听力7分,作文和口语5.5分,总分6.5。
她考过了。
她考过了!
看到成绩的那一刻,林羽翼心里非常平静,甚至没有一丝狂喜,她非常清晰地知道,这是自己应得的。
这是她四个月昼夜不息的努力带来的,最好的礼物。
林羽翼点开右下角的Q丨Q,第一时间给师涟发了消息:[考过了。]
师涟很快回复:[恭喜。]
林羽翼:[谢谢你,师涟。]
师涟只回了她两个字,但她感觉得到,此时此刻,师涟和她的心情是一样的,没有意外狂喜,只有理所当然,再平静不过的理所当然,所以,“恭喜”两个字足以。
她很感谢师涟,感谢她从一开始,就无比坚定地相信着她。
师涟的相信,给了她闭着眼往前冲的勇气。
接下来几天时间里,林羽翼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出国的各项资料,辅导员已经和她沟通过了,报名参加此次公派留学的学生里,只有她一人考到了雅思6.5分。
也就是说,她出国的事儿,彻底稳了。
上天砸到面前的馅饼,她接住了。
林羽翼只要把资料准备齐全,交给学校,最后等待院里的公示,便可以办签证出国。
为了让她提前适应,辅导员将交换这一年的课表打印出来,交给了她,同时,还给了她对面学校的联系方式。
出国嘛,是大事儿,各方各面都得好好准备。林羽翼把资料准备齐全后,紧接着,便开始准备一些生活用品。
在国外生活一年,最重要的是什么?吃穿住行?这些其实都不是大问题,最重要的是联络,怎么和学校联络?怎么和国内的老师联络?一个人在异国他乡,遇到不方便的事情怎么办?
林羽翼必须得有一台能够和人联络的工具,手机,或是电脑,公派奖学金里本就囊括了这一类必需品,她考虑到的事情,政府早已考虑周到,她没必要刻意节约。
目前,电脑的价格对林羽翼而言还是太贵,她决定先去看看手机,等到签证办好,第一笔奖学金审核到账,再去选购电脑。
林羽翼选的第一款手机是国产牌子,金立,只要一千元出头,比诺基亚、三星便宜太多。
林羽翼一点儿也不觉得它比那些大牌手机差,价格便宜,外观小巧可爱,是银色的呢,可以登Q丨Q,还可以拍照、播放视频,可以双卡双待,还是最新款的触摸屏呢!有什么缺点?她反倒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那些一两万元的大牌“商务手机”,究竟怎么能卖那么贵,能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师涟,你看,以后我也是有手机的人了,你可以随时联系我啦。”林羽翼美滋滋地和师涟牵手走出手机店,她把手机举到面前,眉眼弯弯,欣赏着黑色屏幕里自己和师涟挨在一起的两张脸。
林羽翼打开手机屏幕,摁出拍照界面,再把手机翻转,师涟配合地和她靠近一些,脑袋紧挨着脑袋。
“咔嚓”一声。
林羽翼把手机拿近一些,翻转屏幕,上面是她和师涟的合照。她的笑意灿烂,师涟笑容温柔恬淡如初。
“好诶!我亲手拍的第一张合照!”林羽翼以前用师涟的相机拍过,可这是她自己的手机,她第一次用自己的手机,给她和师涟拍下第一张照片,怎么看,都非常值得纪念。
“师涟,我把这张照片发给你!你要把它保存好哦。”
“我会的。”师涟埋头保存照片。
林羽翼往前蹦了两步,兴奋地晃晃脑袋:“唔,算了算了,就算你不保存也无所谓,以后我一定也能有自己的相机,能够给我们拍更多的、无数张合照,这一张也就无所谓啦。”
师涟没有回话,依旧埋着脑袋,林羽翼正想调侃着说“喂,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这样的话,还没开口,她凑到师涟面前,看见师涟手机屏幕上的画面。
师涟把这张照片设置成了屏幕背景。
林羽翼眨巴着眼,刚从喉咙里吼出的那声“喂”一下子变得弱唧唧,就像是一只争准备昂首清啼的幼鹰,雄赳赳气昂昂起了调子,一出声却发现自己只是个小鹌鹑,倏地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林羽翼安静地靠着师涟,抱紧她的手臂,沉默片刻后,她主动说:“师涟,我今天不回学校,我们……我想去你学校逛逛。”
大学过后,师涟不止一次去过林羽翼学校,但这是林羽翼第一次前去师涟学习、生活的地方。
她和师涟一起走过古朴气派的校门,穿过碧树成荫的梧桐大道,抬手捕捉树叶缝隙中那一抹春光;走过春日迸发着无穷生机的银杏树林,看远处一栋栋古色古香的长廊建筑;掠过池塘的栈道廊桥,顺手拿馒头喂了喂湖中锦鲤。
她去看了师涟上课的地方,社团活动的地方,休憩睡觉的地方,去了川大的图书馆,去了食堂,去了操场,一次性把师涟三年来走过的所有地方都逛了个遍。
林羽翼拿手机拍了数不清的照片,有单纯的景色照,也有她和师涟的照片——大多是合照。
她以前总觉得心里别扭,总是逃避着,内心深处抗拒着,不愿意来师涟的学校看一眼,她怕她来了,就会被无尽的自卑与恐惧淹没。
她不是嫉妒师涟,她从未嫉妒过师涟,她只是……因为自己高中时的不懂事、不努力而悔恨,她恨的是曾经的自己,看不起的是曾经的自己。
她不想成为师涟的影子,不是因为她嫉妒师涟的优秀。
而是因为……
她觉得自己不配。
现在,她总算能与自己和解一些了。
……
晚上,林羽翼逛完川大校园,坐摩的回到了她在新村乡下的小院里。
又是许久没回来,院子里脏得一塌糊涂,落叶和灰尘积了一层又一层。当年被喷得到处都是的暗红油漆还没有彻底被打扫干净,隐约能瞧见痕迹。林羽翼踩着松软潮湿的落叶,推开房门,立刻被屋里的空气刺得一阵咳。
林羽翼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前几次回家时是什么心情了,因为灰尘漫天的旧房间而烦闷?苦恼?亦或是因为想起离家的哥哥而愤怒?不管以前是怎样的心情,今天,她的情绪异常平稳,甚至,心底久违地泛起阵阵柔软的波浪。
她好像已经看到了未来的曙光。
在大学里拼死拼活地努力三年,她终于看到了曙光。
林羽翼拿起扫帚,平静地将屋子一点一点打扫干净,等到一丝灰尘都看不见,已经很晚了,她坐在院子的台阶上,仰头看着天空里那一轮银月,心绪柔柔软软,却没有一丝睡意。
夜空里那轮明月与院子外的竹林相称,黑漆漆的竹叶影子像是攀上了月球表面,风一吹,它们便张牙舞爪地想要遮盖整个月亮。
李白说,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林羽翼这时明明身在故乡,却依旧觉得想家了。
不是想家,是想家里人。
她拿出新买的手机,埋头盯着屏幕发了会儿呆,等她反应过来,手指已经熟稔地摁下一串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是王心宜的号码。
电话里响起“嘟”的一声。
片刻后,林羽翼回过神来,立刻挂断电话。都凌晨一点了,谁大半夜不睡觉啊?她笑着摇摇头,编辑一条短信,点击发送:
[心宜姐,我是林羽翼,我买手机了。这是我的手机号,你可以存一存。明天有空时给我回个电话,好吗?我有事儿和你说。]
看见手机屏幕上显示“发送成功”的字样,林羽翼双手握着手机,手臂耷拉在膝盖上,她继续抬头看着月亮发呆。
手里的手机竟然嗡嗡嗡震动起来,林羽翼一惊,差点把手机扔到地上,她埋头看一眼,是王心宜打来的。
“……心宜姐?”林羽翼立马接通电话,语气弱弱的,“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呢?”
电话那头,王心宜温柔地笑了笑,笑声酥哑。她反问林羽翼:“我还正想问你呢,这么晚不睡觉,还想着给我打电话,怎么了小妹妹?”
王心宜的声音沙沙的,喉咙里带着一颗一颗滚动的气音,似乎是刚剧烈运动完,有点脱力似的,但异常温柔。
隐隐约约的,林羽翼似乎能听到听筒那头,属于男人的沉重呼吸声。
“我……”
林羽翼原本有些慌乱,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慌,是因为深夜的思乡来电竟然被接通了吗?她不知道。但王心宜温柔成稳的声音,成功安抚了她的那一丝慌乱,她一下平静下来。
林羽翼开了免提,把手机放在台阶上,自己抱着膝盖坐着,仰头看着夜空中越来越亮的那轮月亮,把备考这几个月里,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
之前,林羽翼虽然自信自己能考过雅思,但成绩出来前她心里始终没底儿,便一直憋着没把出国的事儿告诉王心宜,这会儿尘埃落定,她终于一口气说了出来。
“心宜姐,我前段时间考了雅思,成绩出来了,我考过了。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月我就能出国,公派出国留学。”
“啊!”王心宜惊喜地啊了一声,语调倏地升高,“出国?需要自己出钱吗?去哪儿呀!不管怎么说,都是好事儿,大好事儿啊!”
“去欧洲。”林羽翼脸上漾着柔柔的笑,她轻声解释道,“不需要我出钱,公派的意思就是国家出钱,我只需要出人就好了。”
“欧洲!”王心宜惊叹一声,语调渐渐拉得老长,“真好啊,是我这辈子都去不了的地方……小鸟,你去那边读书,一定要多拍点儿照片啊!回来给我,还有给你哥看看。”
电话那头,林羽翼听到一阵窸窣声,似乎是被窝翻动摩擦的声音,随即是脚步声,越来越远,直至听不到。
林羽翼眸光蓦的黯了黯。
她低沉着声音说:“会的,我会拍照片。”
王心宜不知在想些什么,她沉默片刻,忽的音调拔高一些:“诶,小鸟,你这出国留学,是出去多久啊?几、几年吗?我、我听说我以前有一远房亲戚的儿子留美区,一去就不肯回来了,呵、呵哈哈。”
说到后面,她的语气明显有些干。
“哪儿那么久?就去一年。”林羽翼浅浅笑着解释,“在那边学校完成毕业实验,写完论文,然后就回国,准备毕业,读研。”
王心宜听不懂毕业论文这一类的词,她只是由衷地为林羽翼开心:“读研?小鸟你要当研究生呢?真是出息!”
“嗯。”林羽翼埋头看着搁在泥地上一抬一晃的脚尖,轻声道,“说不定以后还会读博,当博士。”
“博士!了不得了不得,我们小鸟真是有大出息!”王心宜起身,拍着床一阵大笑,笑得嗓子都哑了,木板床被她拍得嘎吱嘎吱响。林羽翼听得出来,她是真心为她开心。
林羽翼也很开心。
只是不知道,电话的那一头,一直没吭一声,甚至走远了不肯再听她声音的那个人,是否也在为她开心。
挂断电话,林羽翼又发了会儿呆,才慢悠悠地回堂屋睡觉。
她以为自己会做梦,以为自己会梦到哥哥,梦到出国生活的片段,梦到今天和师涟一起去买手机时的场景,但她什么都没有梦到。
这一觉睡得很沉,林羽翼眼睛一闭一睁,迷迷糊糊地看一眼手机,竟然已经上午十点。
她的大脑还很困倦,身体却本能地翻起,离开木板床,走向院里的洗漱台。连续三年没有赖床的规律生活,让她养成了睁眼后第一时间就去洗漱的好习惯。
林羽翼一把冷水洗干净脸,下意识往院子外走,想要去图书馆,推开院门,清风哗哗哗卷起竹叶往她脸上扑来,她忽的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没在学校。
她茫然地在院门口站了会儿,闲适地吹着风,到村里逛一圈,厚脸皮地去亲戚家蹭了份早饭,再回到自家,时间还不到十点半。脱离了忙碌的学校生活,她一时有些不习惯。
要不,去车站,回学校?她不太想立刻回去。
大三下学期,她的专业课程只剩下实验课,如果她要出国,这些实验课都不用上了。距离学校公示出国名单的时间还有一两周,这段时间,是她难得的闲暇时光。
她想要在蜀都多呆一段时间再回学校。
只是,一个人在村子里实在没意思,还不到一上午,林羽翼就逛遍了整个村落,走过后山的小山坡——在她的记忆里,后山有着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可现在整座山都快被“打沙”的队伍给推平,只剩下一小片荒地,一小丛树林,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鱼塘。
村里没什么可逛的,林羽翼干脆坐上公交车,去广都看看。投币上车,坐到公车最后一排,推窗吹了会儿风,林羽翼才忽然意识到,从村里到广都的公交车,竟然没有了售票员,只需要投币就能上车,变得和蜀都城里一模一样。
车型似乎也升级了,变得更宽敞明亮,车上闻不到一丝闷闷的气味。
唯一没变的,是开往广都城的路上,那一路一望无际的碧绿田野,这个时间段,油菜花已经谢了一部分,零零散散的黄花隐没在绿叶间,风一吹,便卷来一股清爽的气息。
公交车缓缓行驶着,眼看一点点接近广都城,林羽翼探头往远处看,和她上次回城相比,广都城又是翻天覆地般的大变样。
隔着很远的距离,林羽翼便看见广都城郊竟然修起了电梯房,以前那一片荒芜的田地,被钢精混凝土垒起的巨物取代,她抬头数着,这一排排高楼,最高的已经修了十二三层,不知道封顶后会有多少层。
会有二三十层楼高吗?那都和蜀都城里的高楼差不多了。
公交车还没开进广都城区呢,水泥路面已经被漂亮崭新的泊油路代替,道路很宽,明明四周都是工地,林羽翼却感觉这辆车正疾驰在旷野。
公交车驶过大桥,缓缓驶进城里。广都老街上倒是没什么大变化,依旧人来人往,车流不息,吵吵嚷嚷,自行车铃声、汽车喇叭声、摊贩广告声、腰鼓队敲锣打鼓的吆喝声、人潮熙攘声,什么声音都听得见,一声声的交织在一起,仿佛在一张无形的画卷上,勾勒出一副繁闹百景图。
林羽翼在河边的站点下了车,她沿着河,漫无目的地逛了会儿。
春日的河岸公园被打理得很好,沿路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儿,嫩绿的柳叶自由随风飘舞,向无限远的河流尽头延展。河边公园很美,鸟语花香,可是……
河水依旧是脏兮兮的,花香都掩不住河里的腥味,汹涌浪花里时不时卷来成堆的垃圾,以及,鸡鸭鹅、甚至白花花的死猪尸体。
林羽翼已经有些记不清,以前干净澄澈的府河是什么样了。她同样无法想象,以后的府河又会是什么样,它会有重回清澈的那一天吗?
大概……
不会了吧。
这时的林羽翼,是这样想的。
……
沿河漫无目的地走了会儿,过了马路,林羽翼忽然停下脚步,她仰头看着面前的建筑,目光柔软,忽的轻笑出了声。
她竟然走到广都中学校门口了。
学校大门旁边新修的实验楼有五六层高,洁白发亮的瓷砖上刻着“广都中学”四个闪着金光的大字,异常气派。现在应该是上课时间,校园里很安静,至少林羽翼往学校里看,一个人影儿也看不着。
她在校门口驻足看了会儿,正要转身离开,却听见一声略带惊讶的呼喊:
“林……林羽翼?”
林羽翼错愕循着呼声转头,杨老师笑眯眯地站在路口边,朝她招招手。他穿着身深蓝色的长袖衬衫,扎在裤腰带里,手里端着个大得过分的保温杯,头发梳成油亮的大背头,胡子剃了,但胡茬明显比以前浓密许多,和三年前相比,现在的杨老师,明显更像个成熟的中年男人了。
“杨老师!”林羽翼微怔片刻,随即脸上漾出一个灿烂的笑,“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好久不见。”杨老师端着保温杯,快步走到林羽翼面前,笑得睫毛完完全全遮住了眼睛,“怎么?是突然想着来母校看看?还是来拜访我这个班主任的?”
面对杨老师热切的笑容,林羽翼自然说不出“我只是路过”这样的话,她眉眼弯弯,笑容丝毫不减,语气也变得甜:
“我当然是来看望您的,杨老师,您现在还是班主任吗?”
“哟,长大了呀,比以前懂礼貌多了。”杨老师调侃一句,一边领着林羽翼进学校,一边回答她的问题,“我还在当班主任,嗐,现在的孩子,真是一届比一届难带!都快要高三了,他们一个个还不知道收心!”
杨老师滔滔不绝地说起班上的学生们,林羽翼注意到,他的语气虽然恨铁不成钢似的,可神色里,却有一丝掩不住的骄傲。
“毕竟是杨老师您带出来的学生,再差能差到哪儿去呢?”林羽翼笑呵呵地说。
她跟着杨老师在学校里逛了一圈,和她读书时比较,学校里变化同样很大,新修的实验楼、大食堂、初中部教学楼,操场上还额外隔出一片曲棍球场。
“你啊!还是那么嘴甜!啧啧啧,林小鸟啊林小鸟,当初要不是你嘴甜会哄人,就你那浮躁劲儿,早把我们这些老师给气死了!”杨老师感叹地摇摇头。
林羽翼不由得无辜笑:“哪儿有那么夸张?杨老师,您说得过分了呀。”
“过不过分你自己知道。”杨老师拧开保温壶,埋头抿一口水,舒缓地长叹一口气,“说说吧,林小鸟,你的大学生活怎么样?最近过得还好吗?”
“我……”林羽翼舔舔唇,回想起三年前出成绩那会儿,杨老师一点儿也不意外她会考砸这事儿,这时她心里终于有种“大仇得报”般的畅快感,仰头肆意笑着说,“杨老师,我刚考过雅思,可能要出国了,正在等学校公示。”
林羽翼笑得明媚,语气却刻意压得风轻云淡,仿佛这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儿。
杨老师听着,眉头一挑:“出国……是公派出国?”
“嗯,公派。”林羽翼双手环抱,步子迈得比之前大了些,笑容更盛,“自费出国可不行啊,我家可出不起那钱。”
“哈!”杨老师惊喜地笑,一巴掌用力拍到林羽翼脑瓜上,“出息了啊,出息了啊!林小鸟,你可真厉害!啧啧啧,不错不错,真不错呢。”
“嗯哼。”林羽翼一点儿也不谦虚,“杨老师,我记得你以前在班会上常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您看,我现在不就发光了吗?”
“哈哈哈,行行行,你就是那颗沙堆里闪闪发亮的大金子!”下课铃打响,杨老师激动地搓搓手,这就要邀着林羽翼去他班上,做演讲。
“你别和我说这些话,你去给我班上那群小崽子说说,就说你高中是怎么不务正业,大学又是怎么醒悟了,怎么考过雅思,还公派出国呢!你去让这群小崽子长长见识,给他们点儿激励,免得高考要到了,他们一心还只想着撒欢儿呢。”
“行。”
走进高中教室,走上讲台环视一圈,林羽翼看着教室里那一颗颗用力仰头张望的小脑袋,看见他们眼里浓郁又满是生命活力的探究情绪,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当初的自己。
她往自己以前最常坐的位置,倒数第二排靠窗看去,那里坐着个文静的小女孩,与她对上目光,小女孩立刻红着脸埋下脑袋。
小姑娘看着乖巧懂事,可林羽翼站在讲台上,能够清晰看见她桌下藏着一角的漫画书封面。
林羽翼感慨地笑笑,开始演讲:
“高中的时候,我并不是一个热爱学习的人。相信杨老师和你们说过这句话吧——不好好学习,就只能考隔壁农大。”她话音还没落,便惹来同学们一阵笑。
等笑声过去,林羽翼摆手:“是的,我就是那个没好好学习,最后考上隔壁农大的人。”
“高中的我,不喜欢学习,也不懂为什么学习。”
“我在大学后才突然醒悟,意识到学习的重要性——学习有什么用呢?为什么学习?用你们从小听到大的一句话来说,只有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才能找到好工作。这句话没错,可它太空了,在座所有人,包括我,都觉得它是一句让人腻歪的空话。”
“那么用我大学时突然悟到的话来说,学习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她顿了顿,呼吸间回想起自己在海城的所见所闻,回想起外滩对面的繁华,“学习是为了,让你飞向一个更广阔的世界,让你站得更高,看得更远,走得更长。”
“好吧,我承认,这样说似乎也很空泛。那么接下来,我都说说我自己的大学生活吧。”
“我开始没日没夜地努力学习,看书刷题做实验,争考专业前几名。”
“我们学校里有句出名的玩笑话——‘你见过凌晨四点的实验楼吗?’,不巧,我见过。”
“这几年里,我绩点始终保持在专业前列,我拿到了英语四六级证书,去过桂城三下乡实习,参加过校园针灸大赛——还拿了银奖呢,做过独立实验发表过文章,还算是收获满满吧,至少奖学金拿得手软。”
“在今年,我备考考过了雅思,取得了公派出国的资格。”
想起学雅思那段时间,林羽翼笑得愈发感慨:
“你们知道我备考雅思的这段时间,过得有多折磨吗?我整个人就差睡在机房里了。每天一睁眼就是背不完的单词,刷不完的题,听不完的听力,看不完的作文,一天一天,昼夜无休看着这些东西,看得我脑花儿都搅一块儿去了……痛啊,太痛苦了啊。”
“时间那么紧,我一秒都不敢浪费,我害怕但凡浪费了一秒,这个从天而降的机会就会被我浪费啊。”
“这段时间,每次学到快崩溃的时候,我就会忍不住地想,如果我高中能好好学习,考上一个更好的学校,那么无论是出国还是保研的机会,亦或是学习的环境,是不是都好上许多?我后悔啊,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我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苦学。”
林羽翼说着,手指不自觉握紧,脸上笑容收敛,变得严肃,她用力环视着教室里一圈小孩。
“我后悔已经没有用了,但你们不同,你们正在高三最关键的时期,你们,还有拼搏的机会。就现在,收起浮躁的心态,努力拼搏一把,未来就在你们手中。”
林羽翼看见,台下有人脊背挺得笔直,眼底闪着熠熠光点,他们听懂了。但有人依旧满不在乎,困倦地埋头打着哈欠笑,真是和她高中时一个样,她无奈笑着晃晃脑袋,收尾道:
“好吧好吧,虽然我知道,这话说了你们也不爱听,但……总之,抓紧高中的时间,好好学习,比什么都重要。”
林羽翼说完,在雷动的掌声中,松弛着全身肌肉潇洒走出教室。杨老师跟在她身后,靠到走廊的栏杆上,摘下眼镜用力拍了拍掌,他的眼眶竟有些湿润。
他细细看着林羽翼,无比感叹地呼口气:
“林羽翼啊林羽翼,你可算是开窍了,可算是出息了。你知道不?你读高中那会儿,我可是一直盼着你能收下那股浮躁劲儿,我等啊等,等了三年都没等到,我差点儿以为我这辈子等不到咯!嗐,看着你能变成现在这样,我这个当老师的,心里是真舒坦啊!”
“当初我也没有想到,我能变现在这样。”林羽翼语气感慨。
杨老师摇头晃脑,粗糙的手掌连连在林羽翼肩膀上拍几下:“连你都开窍啦,这下,就差师涟咯!看她什么时候,肯拼命努力一把咯。”
“杨老师,您这话说得,师涟她还不够努力吗?”林羽翼下意识替师涟反驳。
林羽翼很清楚师涟的大学生活是什么样的,就算在在川城大学这样的顶尖大学里,师涟绝对算是五好学生——起得早睡得晚,绩点高分、奖项证书拿到手软,还积极参加学生活动,不管在谁眼里,她都是最顶尖的那批学生之一。
杨老师摇摇头,不明所以地哼笑:“师涟她有没有拼命努力,你这个好朋友比谁都清楚吧?”
林羽翼张张嘴,发现自己说不出辩解的话来。
是的,林羽翼比谁都清楚,师涟她很努力,也很优秀,是许多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优秀。但说是拼命努力?那还差得远呢。
从本质上说,师涟她其实只是自律。
她心里有个非常明确的目标,一直以来,她只是按部就班地向着那个目标努力。而那种努力,绝非拼尽一切的努力。因为,从最初她给自己设定目标时,便不会设定一个需要拼命才能完成的目标。
就像高中,她的目标是考川大,而不是考清北那样。
师涟一直很自律,一直很努力,却也一直,努力得很轻松。
看着杨老师那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林羽翼闷声道:“杨老师,其实我觉得……师涟现在这样就很好了。作为朋友,我、我其实不太想看见她也有像我一样走投无路、只能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只能拼命努力往前奔的那一天。”
师涟能够一直像现在这样,轻轻松松昂首阔步向前,不需要费力便能站在让无数人仰望的位置,这就够了。
林羽翼不想看到她累,也不想看到她苦。
现在这样就够了。
……
离开广都中学,林羽翼在街上逛着买了些礼物,衣服鞋帽,还有牛奶水果,前去孙阿姨的店里拜访,帮孙阿姨卖卖货。孙阿姨店里不缺人,林羽翼就是想陪陪她,师涟和师叔叔常年不在家,免得她一个人无聊。
以前林羽翼总怕面对孙阿姨,怕自己还不上她的好,现在她终于想通了,她知道,孙阿姨对她好,不是图她什么,是真心把她当做后辈怜惜。这几年逢年过节,就算她在学校,孙阿姨都不会忘了给她寄东西,还有平时的生活用品,孙阿姨给师涟准备的,准会多给她准备一份。
而她呢?与其因为自己的自卑而别扭,不如拿空余时间多陪陪孙阿姨,切实地去报答孙阿姨。
不过,林羽翼暂时没告诉孙阿姨她要出国的事儿,她让师涟也瞒着,她怕孙阿姨硬是要花钱给她办席。林羽翼打算自己出发那天,再和孙阿姨说。
这回,她只说学校没课,回来帮孙阿姨看看店,把孙阿姨乐得喜笑颜开。
孙阿姨很开心,林羽翼同样很开心。
林羽翼甚至会觉得,自家那个冷冰冰的堂屋,一点儿家的感觉都没有,反而是孙阿姨和师涟这儿,才能给她属于家的温暖。
白天,林羽翼帮着孙阿姨看店,傍晚,陪着孙阿姨一块儿去逛街,晚上,一起在客厅里看着电视闲聊,一直到深夜,林羽翼回到师涟的房间里,抱着巨大的鲨鱼玩偶,在无比充实快乐的情绪中入睡。
这几天,她的梦都是香甜的。
林羽翼梦到自己出了国,从国外回来,回到已经高楼林立的广都城里,兴冲冲地和师涟一块儿去看新楼盘,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家……
“嗡嗡嗡、嗡嗡嗡……”
手机急切的震动声响起,如一颗炸进水里嗡嗡乱转的炸弹般,一下把林羽翼的美梦炸成碎片。林羽翼猛地从床上坐起,莫名的,她感觉到自己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变得恐慌而急躁,跳得很快。
嗡、嗡、嗡。
手机还响个不停。
林羽翼怔怔看向发亮的手机屏幕,看了好几秒,她才接起电话:“喂……?心宜姐?”
“林羽翼!”电话那头,王心宜的声音着急得破了调,几乎是从嗓子里嘶吼而出,“你哥、你哥他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