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元旦。
“别怕,放轻松。”牙医的声音很温柔,可林羽翼看见从嘴里飞溅而出的血沫,听见锤子咚咚敲在自己牙齿残根上的声音,实在没办法不害怕。
“李医生,您轻点儿。”坐在一旁的师涟语气同样紧张发涩。
“师主席,拔牙的又不是你,你紧张什么?”话音一落,随着“咔”一声脆响,林羽翼的牙齿残根被彻底拔除,李医生捧着她的下巴仔细检查一下,缝合完毕,在伤口处放上一块棉花,“观察半小时,中途不要说话。”
离开牙椅的那一下,林羽翼丢掉的半边魂魄终于钻回来,紧绷的身体一放松,霎时间软得一动也不想动。
林羽翼坐在角落里眯神,医院里没再来病人,旁边师涟轻轻拍着她的背,和李医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师涟和李牙医都是从川城大学毕业,她们是在学生会共事时认识的,如今也有十来年了。老同学再聚,无非是聊聊学生时代的青春气,再聊聊如今生活里财米油盐的烟火气,聊婚姻,聊孩子,聊事业。
话题跳得很快,李牙医上一句还在说自己带女儿去看了某场川剧表演,看了什么什么艺术展,下一句忽然跳到师涟二人身上:
“师主席,上次林总告诉我说,你和她是老乡?”
“是,我们都是新村那边的。”
“新村……?”李医生怔了片刻,终于想起蜀都城南那个仿佛被遗忘的村落,不由得感慨道,“真是不容易。”
……
一直闭眼小憩的林羽翼听到这句话,忽然睁开了眼。
她知道李牙医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和师涟,两个从被世界遗落的贫苦村落里走出来的小女孩,居然能一直迈步向前,走到现在的位置,真是不容易。
林羽翼安静看着医院里的一切,这是一栋由三层联排别墅打通而成的独立建筑,总面积估摸着有上千平,医院装修很豪华——是那种温馨明亮简约大方一点儿也不高调,却一眼能看出豪华的豪华。
走廊里弥漫着咖啡香,诊室里实习生忙碌的身影来来往往。
这是蜀都城中心,寸土寸金的位置。
林羽翼听师涟提起过,李医生是从川西大山里走出来的。林羽翼不由得想,李医生你出生在那种地方,如今却能在这里开一家这么大规模的牙科诊所,你一路走来才是真正的不容易。
……
“没有流血了,回去好好休息,不要刷牙,不要用吸管,不要吃硬物……”在李医生温柔的嘱托声中,林羽翼和师涟走出诊所。
“疼吗?”师涟想戳一戳林羽翼微肿的脸,忍住了。
“不疼,你师妹技术好。不过待会儿应该会疼一会儿……现在麻药还没过呢。”林羽翼捂着毫无知觉的半张脸,叹了声,“新年第一天就得来拔牙,哪儿有我这么倒霉的?待会儿还得回老家,啊……”
两人说着,已经走到车旁,这是一辆银色的SUV,去年很火的纯电智驾版本,车身看起来简素大气,车内科技感十足。
林羽翼散架般瘫在副驾上,望着全景天窗外湛蓝的天空,叹了口气。
“要不,不回老家?”师涟看她这么累,不由得轻声笑。
“还是得回去的。”林羽翼摇摇头,“要去给爸妈上坟,而且有段时间没去见哥哥和心宜姐他们,再说了,你不也要回老家?我还得蹭你的车呢。”
林羽翼不喜欢开车,她和师涟老家都在新村,现在两人一起住在广都城边,又是一个小区的邻居,今天又都要回老家,所以师涟陪她来看牙,看完顺便送她一程。
师涟用语音输入导航,忽然惊诧地“咦”了一声。
“嗯?”
“从这里到新村,居然只要二十来分钟。”师涟启动汽车。
“这么快啊……?”林羽翼也跟着愣了一下,“我还以为要一小时呢,从这里开车到广都镇都得一个半小时吧。”
她查了查手机地图,不可思议地发现,她从小到大一直以为无比偏僻的新村竟然在蜀都城绕城边,离城区只有那么一点点的距离。
林羽翼现在住在蜀都城南边际的广都镇,这座小镇离蜀都城很远,但随着时间的发展,它竟然悄无声息地成为蜀都南边最发达繁华的一隅。
而林羽翼的老家新村,分明就在蜀都城边,却好似被这座大城遗忘了似的,到现在还只是一个不知名的偏远小村落。
汽车驶出三环,窗外景色风一般地变化,从老旧拥挤的摩天大楼变成一望无际的田野。冬天的田野是枯黄干燥的,林羽翼开窗,迎来一脸沙层飞扬的风。
宽阔的沥青路面被来来往往的大货车压得坑坑洼洼,感受着SUV起起伏伏,林羽翼有些晕车。
还好很快就到了。
汽车停在路边的一条土路分叉口处。
土路左边是一栋早已废弃坍塌的茅草屋,右边是一栋带商铺的自建房,这会儿商铺里哐哐麻将声正吵得厉害。沿着土路往里看,一路上隔三差五就立着个自建房院落,到尽头,总共有三五家人。
师涟老家村子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林羽翼就在这儿下车。
“等等。”师涟叫住她,“今天元旦节,不提点儿东西回去?”
“这不忘买了吗?”林羽翼无辜摊了摊手,一大早就去看牙,她哪记得买东西啊。更何况她和她哥的关系……没必要买什么大礼包做什么表面功夫,她自己也懒得,最多就被邻居们嚼嚼舌根,她不在乎。
“后备箱里有,你选一些吧。”师涟早就料到了般,打开后备箱,“不管怎么说,也算是心意,你哥他们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也开心。”
林羽翼沉默片刻,最终没有拒绝师涟的好意,她左手拎一箱舒化奶,右手一袋大礼包,无奈地向师涟告别:“下午见。”
“下午见。”
林羽翼踩着土路往里走,这条土路维护得不错,部分路面做了硬化,所以并不难走,她走得很快,拐个弯下坡,迎着竹林往前几步,迎面就是一栋老旧的二层小楼。
很典型的农村砖石自建房,墙面瓷砖早已染上洗不掉的污色,小楼一层没有窗户,二层玻璃窗里漆黑一片,在干燥的冬天竟然透着股湿漉漉的腐朽气息。
小楼外的院子倒是很宽,里面停着一辆二手油车,几辆电瓶车,两个七八岁的女孩正在里面追逐笑闹,门口瘸腿的大黑狗“汪”了一声,两个小姑娘齐齐望过来,看见提着红色大口袋的林羽翼,她们眼睛亮晶晶地冲过来:
“姨姨!”
林羽翼脚步微弱地顿了一下,突然有点后悔,就算没必要给哥哥做人情带礼物,早知道给小朋友买点儿什么了。
她立马加快脚步迎上去,把礼包放在一边,蹲下身子张开手臂,任由两个小姑娘重重撞入自己怀中:“小王大王,新年快乐。”
哥哥和嫂子都姓王,生了这对双胞胎女儿,干脆就给她们取了大王小王这个小名。
“回来啦?”紧接着探出头来的是一个头发微白的中年男人,他皮肤是深沉的小麦色,因为经年累月的劳作而显得粗糙,只看皮肤状态和花白的头发,他像是个苦命老头,但偏偏他的身体十分壮硕健康,身姿挺拔似二十七八的小年轻,两种气质杂糅在一起,有种奇异的违和感。
抛去气质不谈,只看五官,他和林羽翼竟然有几分相似。
同样是锋利有棱角的下颌,同样是深邃明亮的黑眸,同样是立体挺拔的鼻梁。
他是林羽翼的亲哥哥,王登高。
“哥。”林羽翼抬头,看着眼前的男人,语气不自觉变软了一些。
“嘿,回来就回来,还带什么东西?”王登高瞥见那两个礼盒,单手拎起来,絮絮叨叨,“拔牙疼吗?我给你煮了瘦肉粥,中午你就喝粥,就着新鲜豌豆颠——你能吃青菜吗?没问题吧?”
“麻药还没过,不疼,能吃,没问题。”林羽翼搂着两个小姑娘往院子里走,无奈笑着挨个回答哥哥的问题。
“小鸟!回来啦!”紧接着是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女人三四十岁的样子,一双柳叶眉懒散地弯着,唇角百无聊赖地勾着,身子自在的靠着墙,她的皮肤没怎么保养,头发随意弄卷,尽管接近中年,却依旧能够从她五官中瞥到年轻时的一隅美貌。
“心宜姐。”林羽翼笑着喊了声。
这是她哥哥的妻子,王心宜。
“你怎么还带东西了?”王心宜看见那两包礼盒,和王登高如出一辙的反应,瞥一眼便盯紧林羽翼微肿的脸颊,想要盯出个花儿似的,“拔牙顺利吧?疼吗?中午你哥给你煮了粥,我再给你下点儿新鲜豌豆颠,你能吃吗……”
“顺利,不疼,能吃……”林羽翼乖乖把刚才的话又答了一遍。
大小王两个小姑娘这时也反应过来,眨巴着大眼睛跟着问:“姨姨拔牙了?拔牙疼吗,流血了吗?是不是很吓人……?”
“……”
一片笑闹声中,一家人准备好上坟的祭品,一锅白煮鸡,一盘耙耙柑和苹果,还有几大包纸钱,硬是往后山走出了浩浩荡荡的感觉。
进村那条土路的尽头是田野,田野的尽头是小山。
准确的说,不是小山,只是一个杂草丛生的无名山坡,山上只有零星几棵树。两个小孩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开路,干枯的草丛已经没过她们大腿。
“小鸟,你还记得吗?以前这里是个树林,我们小时候最爱在这儿捉迷藏,爸就在旁边当裁判。”阳光下,王登高笑意灿灿的眼眸里反射着光点。
“记得。”林羽翼看向王登高手指向的干枯鱼塘,有两只狗儿在里面追逐打闹,把枯萎的芦苇草翻出一层层金色浪花。
林羽翼依稀记得,小时候,那里还不是鱼塘。
是一座郁郁葱葱的小山。
那时的林羽翼很喜欢在那里和哥哥追追打打,累了就一头栽进父亲的怀中,向他控诉哥哥有多可恶多丧心病狂一点儿也不知道让着自己。
父亲杵着拐杖站在树荫下,温和无奈地揉揉她的脑袋,哥哥在旁边笑得灿烂。
后来……
哥哥去广都城里打工了。
父亲过世了。
打沙采石的浪潮渐渐兴起,那座小山一点点被推平了。
她自己也长大了。
……
野草最多的地方不是山坡,是坟堆。
林羽翼三人和两个小姑娘一起,艰难地拔完野草,累得气喘吁吁蹲坐在小坟堆前,看着那一左一右挨在一起两个简素的墓碑,陡然安静下来。
左边墓碑写着王大元,他是林羽翼和王登高的父亲。
在那个年代,他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文化人,在乡上小学教了许多年语文,他没有行过万里路,但读过万卷书。曾几何时,村子附近的丧喜之事,帖子都是请他写的。王登高林羽翼兄妹两的名字也是他取的。
所以兄妹二人的名字有种诗意壮阔的美,一个登高望远,一个展翅高飞。
右边墓碑写着林莲静,她是林羽翼二人的母亲。
林羽翼并不了解自己的母亲。
因为父亲和哥哥有意无意的回避,她几乎对母亲的过去一无所知。她只知道,自己的生日,是母亲的忌日。而父亲很爱母亲,所以她姓林。她的姓氏,承载着母亲的过去。
林羽翼的目光在母亲的墓碑上停留片刻,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因为姓氏被村里人取笑奚落的那段时光,浅浅笑着摇了摇头。
“小鸟,你在想什么呢?”王登高注意到林羽翼脸上的笑,不由得问。
“没什么,只是在想……”林羽翼眉眼温和地勾起,“时代真是不一样了。”
“嗯?”王登高没听明白。
林羽翼没有多解释,她摸摸大小王两姑娘的脑袋,轻声问:“你们知道为什么爸爸姓王,姨姨却姓林吗?”
“知道知道!姨姨你们说过好多遍啦!”两个小姑娘几乎抢答着说,脸上浮着骄傲的神情,“因为爷爷姓王,婆婆(注1)姓林。”
林羽翼眉眼微弯,声音轻得仿佛自言自语:“看吧,时代真是不一样了。”
上完坟,一行人起身往山下走,两个小姑娘齐力端着那锅白煮鸡,一晃一晃走在最前面,小孩子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明明白煮鸡已经很重了,她们还抽得出力气大声唱着儿歌。
林羽翼三人走在后面,看着两个小小的背影,她把坟前没说完的话接着说下去:
“哥,上坟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
她浅浅笑着:“那会儿……村里人总是笑话我不跟你和爸姓,说我是外人,那时我很难过。”
“他们懂什么!”尽管童年已经非常遥远,王登高听林羽翼这么一说,立马愤怒地一拍大腿,“小鸟你别难过,村里的那些龟儿子懂个屁,一天就知道嚼舌根!你知道的,你在我和爸心里有……有多重要……你知道的。”
说到最后几个字,因为不好意思,王登高舌头有些打结,他抬手挠了挠头。
“我也只有小时候在乎那些闲话。”林羽翼轻轻笑了笑,她忽然抬头,看着王登高的眼睛,毫不在意随口一说般,“哥,我们吵得最凶的那几年,你也总拿这事儿来骂我。”
王登高挠头走路的动作一下僵住,他张了张嘴,目光惘然地飘了飘。
“哈哈哈哈……”不等他说话,王心宜大笑着揽住林羽翼肩膀,整个人瘫在林羽翼身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就说嘛,你哥那会儿就是个混账,是个傻子,废物。”
林羽翼也笑。
两个女人晃晃悠悠地走远了。
王登高看着她们的背影,眸中惘然的情绪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沉的笑意。他像是自嘲地笑着摇摇头,赶快跟上二人的步伐。
“回去看看粥,差不多该下青菜了!”王心宜吆喝一声。
“好叻!”王登高快步往前跑,像只快乐的大狗熊。
林羽翼目光凝在他远去的背影上,眸中笑意柔软,她看见他跑远了,又在转弯进竹林前回头笑嘻嘻地朝她招招手,满头花白头发一颤一颤,光影闪烁间,她好像看见了许多年前的他。
“其实……”林羽翼声音很轻,仿若喃喃,“我从来没觉得他是混账。”
那些年……不管有多糟糕,她从未觉得哥哥是混蛋,更不觉得他是废物。
光影闪烁间,那个消失在土路尽头、大狗熊一般头发花白的背影,渐渐与许多年前,那个始终活力满满跑在她身前的少年的背影重叠在一起。
……
时间回到三十几年前,夏末初秋。
“啊——!”穿着一身墨蓝色薄衬衫的少年踩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双脚用力奔跑,如一只矫健的猎豹般一跃出老远,少年的声音清脆嘹亮,“我们要进城了!”
“我们要去广都城里啦——!”
“哥、哥哥慢点!”林羽翼走在后面,牵着父亲的手,看见哥哥的背影越来越远,焦急地挥手喊他,“……跟不上。”
小女孩的声音稚嫩,一下就被风吹散了。
她慌张地想往前追,害怕哥哥听不见她的声音,就这么把她抛下。哥哥却猛地回头朝她露出一个红齿白的灿烂笑容,三两下奔回来,在她面前蹲下:
“小鸟,来。”
林羽翼熟练地坐到王登高的背上。
少年背着小女孩,欢腾地在王大元身边蹦跶两圈,又往前跑一大段距离,回过头来:“爸!快点!三蹦子已经在村口等着了!”
“来了来了,小心些,别摔着你妹妹。”王大元步伐不急不缓。
一家三口坐在三蹦子后车厢,在轰轰声中,两颗小脑袋齐齐地往外望。王大元满是褶皱的手指轻轻抚过两颗毛茸茸的脑袋,他同样望着远方,浑浊眼眸里浸着淡淡微光,他知道,一望无际的麦田对面,看不见的辽远天际线里,藏着一座城。
那座城叫广都。
他即将摆脱乡村民办教师的身份,转正到到广都城里的小学任职。
注1:婆婆,四川话里外婆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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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