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灌进,冷得人不住瑟缩,阮珠玉的眉头蹙成一条线。
周淩此番破车示威,让阮珠玉亲自撩帘,是在替周璇搓她的锐气,灭一灭阮家的威风。这是冠绝时辈的权势较量,倘若阮珠玉此时真掀了帘子,便是将阮家的威严,亲手送出去,送到可被周家胁控之地,这是折辱,是不舞之鹤。
阮珠玉的手蜷成一拳。她刚想张口,可驳斥的话还没说出,陡然,车外的冻人气儿穿进衣间,邱嗣因不知何时已然挨坐儿在她的身侧。他的指腹上,沾着她唇上的一点朱红口脂,往自个儿有些苍白的唇上抹。
不过一点殷红色,倒是称得邱嗣因几分超逸出尘。他之眼眸亦楚楚,是雌雄莫辨的美绝。
“借之。”
邱嗣因话说得悄悄,手指却攀得阮珠玉乌丝上的一支青钗。他将自己的长发绾成最容易的女髻样式,自解了衣衫,露出那看似些许哀毁骨立的背脊,长发轻垂,遮住有些清晰的薄肌。
他躬身立在阮珠玉的前头,又将她的披风解开,盖在自己的身上,随后便是跌坐于另一侧,徒留一面隐约女相予那马车帘口,带着些恍惚的妩媚之气。
阮珠玉神色微动,眼底却是藏不住的笑。她是从来也没见过这般的邱嗣因,倒是有些倾国倾城的意思。
二人相视,只一个眼神,便是万注波涛相汇。她懂他的意会,他读她的心意。
于是一声娇俏,在此响起。
“周将军,我一小小女子的马车里头,能藏得了甚?”阮珠玉捋着一缕发丝,话朝着外头说,“若你执意,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这里头,都是尔等腌臜不该看的东西,若是传出去,可损得周淩周将军你的名声。”
阮珠玉这话看似提醒,却是在激怒周淩。马车里头,已是阮家自家罚人的境遇,如今邱嗣因扮得女婢,又衣衫脱身,是为不雅。
周家人鲁莽,从来都是一根筋走到底,怎会思及此等情形?果然,弯月戟泛着青青锋芒,被周淩收回了去,转而盖住车中光景的金织缕绸帘被人扯弄开来。
“这天底下!还没什么本将是看不得的......”
正是话语间,车帘扯动,邱嗣因的姿影便全然落尽周淩眼里头。一瞬愕然,周淩的手僵在半空中,舌齿相撞,瞠目结舌。讶然,羞红在他一张年过四十的面孔上,轮番上演。
中计二字,冲上心头,旋即是周淩惩忿室欲的一声“呸”。他慌忙将手中的帘子放下,难为情般退后了几步,啐了口唾沫,骂得难听:“阮珠玉,你个毒女,自己是个蛇蝎货色,还竟敢......竟敢!!!”
竟敢想扣他个不堪的淫贼名头!
周淩只觉得一阵晕眩,又一把年纪了,被气得抖若筛糠,更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指着马车,久久不能平歇。他落了面子,心里头拥着十分的火气,正欲再起事,却被阮珠玉声音碾了下去。
“周将军慎重,若是滋事生大,阮周两家可便是水火不相容了。你可别忘了,当初,皇后娘娘在周家最颓疲之时,求上门,是阮家不嫌周家丑,这才将周氏救于火海,要不然你周淩还能站在这儿,朝我发难?怕是早成了一具白骨寒寒,在地底下成了灰烬。”
阮珠玉说着,又将帘子掀起。她侧过脸,只露出一双薄情的眉目,斜睨着脸色青紫的周淩。
“就凭这份恩情,便是再论道千百回,你周家亦是还不清的。”
她说罢,隐去半张脸孔,冲外头,道:“妙青,走。”
马车再次被拉动起来,只留一地哀叹残雪,携着赢家的风,离去。帘子外头究竟是如何的周淩,阮珠玉不加理睬。不过是即将卷在旋涡中央的匹夫,不足挂齿。
车行到大燕京城郊外处,是一派清丽象,被来往的车马轱辘碾出来的道路旁,是一片薄冰覆水,宁静湖泊,惬意非常。
阮家的马车绕了不少道,堪堪停在山水涧,一处雅致宅院旁。这是阮夫人的陪嫁山庄,早些年全权交由阮珠玉打理了。妙青倒是机灵,知晓此地离京城远得很,山路又崎岖,偏僻,并不是阮修汀手眼通天的地方,便让车夫往这头来了。
现下已是午夜时分,京城阮府自然回不去,这庄子上还有不少要吩咐安置的东西,阮珠玉索性也就在这里歇息了一晚。
山庄不太大,却皆是精妙绝伦的屋栋。这山庄里头帮着打理的是阮夫人的亲信张嬷嬷,是信得过的。她见着阮珠玉,很是惊喜,上来前,福了福身,道:“姑娘来了,老奴见过姑娘。多年不见,姑娘长成大孩子了,真是越长越漂亮。”
张嬷嬷从前也是在阮家当过差,不过也不知怎么的,**年前便被发配到这山庄里头,表面虽是奖,成了庄子上管事儿的,但内里却是罚。
张嬷嬷的眼里是欣喜,她是真的高兴,上上下下打量了阮珠玉一番,又一连夸了一圈儿,这才罢休。
倏然,素色锦缎从车厢里头翩翩在了张嬷嬷的余光里头。她越过阮珠玉有些单薄的身子,往后看,便见邱嗣因立在马车前。
“姑娘,这是?”
阮珠玉顺着张嬷嬷的视线朝回去瞧,只舒出一气,终只轻轻说着:“嬷嬷,咱们进去说。”
山庄里,是那般平和,里面的丫鬟婆子倒是没多少,却分配得当,个个都是麻利的,很快,主厅被收拾了出来,布了些乡野间的好茶食。
阮珠玉同邱嗣因对坐儿,丫鬟们伺候在厅外。
手边的白瓷盏中旋落着几朵被柴火炒制香甜的茉莉,绽开来,有趣极了。
“周家,依旧是个大隐患。”
这话是邱嗣因说的,有些冷不丁,让阮珠玉不由地抬了眼。她手中的象牙箸不停,为自己又夹了一箸菜。
“周家,不说从前如日中天,亦是三代从军,虽不说功绩代代非凡,但周璇能坐到皇后的位置上去,周家,也是备受先帝爱赖的。”
邱嗣因目光流连在阮珠玉的脸上,他握着瓷盏的手紧了紧,话语声不大,却带着些绝对:“我还很好奇,在你的计划中,究竟如何让我成大燕的皇帝?”
此音落,阮珠玉这才停下手里头的动作。
“得民心,得帝心。”
她说得自然,故而没错过邱嗣因脸上的一瞬诧异。他聪慧,当明白阮珠玉的意思。
邱嗣因还是太子时,天子喜爱,锋芒丝毫掩盖不得,狂傲蔑世的才权,他注定是下一代帝王的。可一家欢喜一家忧,周璇太过觊觎太子之位,施了拙伎,被戳穿于众人眼前,至此败于朝堂。邱嗣因手段狠戾,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周家从前做的龌龊事,新仇旧账一块儿算,一时间,周璇被囚,周淩下狱,这才有了周阮联手,狩天子,猎太子,以夺嫡。
如今,阮珠玉与阮修汀就此割席,天子性命被保,周璇的算盘,怕是要真正落空了。
“现在,只待陛下醒来,再泼周家脏水,为你树得民心,得几分世人垂怜,届时,你我就是大燕最为苦命的鸳鸯。”
阮珠玉的神色有些莫测,她的目光落在邱嗣因指节分明的手指上,他的关节处,有些嫣粉。
“待会儿,我会叫人带这山里头的赤脚郎中,去你房里头,看看你脚踝上伤。”
夜里头的山庄,隐在山与山之间,只有一丝丝火光跃在其中。
阮珠玉召了妙青,让她煮了碗安神的汤,便歇息了。她实在困倦,身子刚贴上床榻,就沉沉睡去。
不远处的西厢房里头,邱嗣因褪去了薄衣,脚踝处缠着纱布,里头敷着方才郎中捣的草药,已是毫无痛觉。
屋中灯影凋零,一支骨哨子,从腕处显现。邱嗣因抚摸着哨孔,随后,是一阵微澜音调。
厢房的后院被山风吹开,黑影立在山壁下。
“齐渊。”
邱嗣因低了声,向那黑影走去。终,停在几寸之地,然道:“你倒是跟得紧,竟能随到这儿来。”
齐渊的膝弯相贴,单膝跪地,朝着邱嗣因恭敬着:“主子,属下来迟。”
“不怪你,”邱嗣因望着地上的人,面色亦是如此冷凌,“这里偏远,本就不是你熟悉之地。”
厢房的门,被紧紧扣实。邱嗣因坐在案几后,翻动着杂乱的书,齐渊先出了声。
“主子,这阮家的,怎么变卦得如此突然。”
邱嗣因翻动书页的手,并不停:“不是阮家变卦,而是阮珠玉。”
“可不日,便是纵火制乱,接您出宫的时候了,届时不受他人制约,主子一人即可成就此霸业,为何......”
齐渊问着,却令邱嗣因将手中的书合上了去。他看着齐渊,眼睛眯了,锋利的眉,也蹙在了一起。
那双狡黠的狐狸眼就是此刻,闯进邱嗣因的心头。成年旧事,被一一翻出来,若走马灯般,落在眼前。
血宴舔齿,耳鬓厮磨,有些痛,更有些甜。
齐渊的话,还在继续,似乎没察觉出什么不对,甚至带着一些担忧来:“主子不是还说,真是想让阮珠玉千刀万剐,永生永世,不得,不得......”
不得超生这句话,齐渊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因为,他看见邱嗣因的脸色,沉得厉害,指尖亦不耐地敲击着案几面上,发出不小的动静。这是邱嗣因氤氲怒气的征兆。
他起了身,绕到齐渊的跟前,手里攥的书扔进了齐渊的怀中,后又是一阵哼声。
“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