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外的雪又深了几分。
阮珠玉倚坐在碧墨妆奁前,铜镜中,往日娇俏的脸透出一丝倦怠,青丝如瀑,贴着白皙的脖颈,向下而去。
旁边儿的铜金火盆里是烧得通红的凤炭,响起噼里啪啦的动静来。
“姑娘,今儿个,要入宫去。您瞧瞧,穿哪件?”
妙青领了几个小丫头,站在阮珠玉身侧,恭敬道。这些丫头手里,沉甸甸地,都捧着全京城最好的锦衣华裳。
“就这件吧。”
阮珠玉有些恍惚,昨夜睡得十分不安稳,她不住地揉着有些胀痛的颞部,随意指了件儿白锦蝴蝶蓝莹锦衣。
妙青应了声。她是个会来事儿的,不大一会儿,便从那成堆的首饰匣子里,找了支金镶玉的蝴蝶宝钗,呈给阮珠玉,轻声问:“这钗配这身锦衣,必定艳压群芳,姑娘看,可好?”
阮珠玉从妙青手中接过这只宝钗,抚摸着上边儿颤动的玉珠子。珠子圆润,通透,非比寻常。这是宫里赏赐下来的。此等殊荣,京城她当属独一份。
作为天子钦定的太子妃,即将执掌凤印的皇后,让阮珠玉讲艳压群芳?同那些个京城贵女们比较?这是自降身份。但这只钗莫名对她胃口,也就没驳斥妙青的说辞。
阮珠玉被妙青从妆奁前扶起,伺候着换上了衣裳,簪了钗。她一身翠羽明珠,往前走了两步,那发髻上的蝴蝶宝钗轻颤,鲜活灵动。
“姑娘真是美极了。”
妙青说着,又将那螺青的云貂披风搭上阮珠玉的肩头,系好。
四人抬的小轿早在暖阁外待命,踏着深深浅浅的雪,将阮珠玉护往阮府外,从宫里来的马车上去。
空中落着雪白,盖在栖凤宫的脊上,倒是让它在这大燕皇城一众桂殿兰宫之中,占据高位,尽显万千华丽。
宫殿内,精雕玉琢的凤位之上,坐着大燕最为尊贵的女人——皇后周璇。
她手指抵着额头,看不出喜怒来。凤位底下坐着十几达官贵人的女儿,近乎坐满了备好的椅子。
可独有一把为首的,久置空悬。
几个坐末尾不知礼数的小官千金正在周璇眼皮子底下窃窃私语着什么,她听不清,也不想管。
眼见殿中的香将燃尽至灰烬处,候在周璇身侧的嬷嬷这才上了前,贴在她耳边,悄声忿忿道:“娘娘,这阮家的,次次都怠慢,也真是仗着......”
嬷嬷的话没说完,便被周璇挥了挥手打断了去。太傅阮修汀现如今在朝野之上可谓是一手遮天,他愿将女儿阮珠玉嫁进东宫,成为周璇长子邱渡川的太子妃,已经是给足了他们母子二人助力。
换句话来说,若没有阮珠玉,邱渡川自然亦不能坐上这太子之位。
正是思绪飘然间,栖凤宫外响起小黄门通传的声音。
“阮太傅之女阮珠玉,觐见!”
迎着无数复杂的目光,阮珠玉踏进栖凤宫中。她走得不紧不慢,双眸轻抬,看向身处高位的周璇。
“臣女,阮珠玉,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阮珠玉说得轻,只朝凤位福了福身,且不等坐在上头的周璇赐座,便挪了步,往那首头的桢楠精雕木椅上坐。
一时间,那些初来乍到的贵女们,视线全扎在她的身上。
她们哪里见过如此狂妄,甚至不将一国之后放在眼里的官家女子,纷纷唏嘘着,还有的,竟生出了些妒忌的心思。
阮珠玉并不将这些个所谓豪门望族出生的大家闺秀放在眼里。只待与邱渡川成婚,登基,届时,坐在这栖凤宫的,除了周璇,那便都要行叩拜礼,唤她一声“新后”。
“珠玉,近来可好?”
周璇说着,尽力彰显出慈眉善目的一面。可她看向浑身凌冽的阮珠玉,心里头,依旧翻动起一阵怒火来。
“回娘娘的话,一切安好,多谢娘娘关心。”
阮珠玉应着,却也只是接过宫婢奉上的青釉瓷盏,呷下其中载着的香茶。她的眼睛,径直盯着地上的雪迹,有些发呆。
后头,周璇再讲了些什么,阮珠玉没听清。这宫里头的炭火也烧得足,真真是让人又生出困顿来。昨夜,所见的熊熊烈火,倏然钻进了阮珠玉小憩的梦里。
那被大火吞噬的薇园,真切,恍若近在眼前。
阮珠玉被这骇人的情形惊醒。她睁开眼,周璇的声音便从上头落了下来。
“今儿召各位来,亦是因这御花园里头梅花开了,本宫一人太孤单,这不,邀请诸位一同享乐。”
于是,一双双不同绣样的羊皮小靴,踩着未消融的雪,往着那点点嫣红与团团雪白交映处去。
群宴白莹宛若沤珠槿艳簇着沁人心脾的梅 ,迷住了不少前来观赏的世家贵女。
阮珠玉不在其列。她垂下的袖袍,隐却在貂皮披风下,沉甸甸的。
里头装的,是那赤色朱雀样式的远观镜。
“阮家的,你们都不知道吧?她呀,要是没有她老子爹,能成这将来的太子妃?”
说话的是如今骠骑将军的亲妹妹,慕容欢。她前头围着几个不知哪家的千金,正窸窸窣窣,话语纷纭。
这位慕容家大小姐的名号,阮珠玉多少也听过,在这京城里头也是颇有名气的跋扈娇颜。
“慕容姐姐,这阮珠玉这般骄纵,真不知道这太子殿下怎么看上她了。你知道得多,快跟我们讲讲,她到底如何变成太子妃的呀?”
这些七嘴八舌的金枝玉叶恨不得将阮珠玉贬为人人得而诛之的阶下囚,渴望着从慕容欢嘴中得到一丝傲世背后是破碎真相的快感。
“各位既然想知道,我如何当上这太子妃的,怎的,不来问问我。”
一声娇悦却带着几许寒意,从众贵女身后响起。阮珠玉瞧着这些人皆颤栗了一瞬,觉得有意思极了,笑开了怀。
“怎么,我人都站在这儿了,你们却不问了,哪里来的道理?”
阮珠玉的神色带着几分责怪,似娇嗔。她迈着轻柔的步子,上了前。
慕容欢的脸,近在咫尺,带着些惶恐。她脸上挂着强撑着扯出的笑,在此刻显得实在滑稽。
“你是慕容欢?”阮珠玉的手指尖带着些冰凉,攀上眼前人的脸。她的目光游弋,仔仔细细地瞧着慕容欢,悠悠道:“长得不错。”
“只可惜,是个蠢货。”
慕容欢当然没听过这样的话来形容她,登时,羞恼不已。她的脸也因怒气微微泛着红,高了声:“阮珠玉!你敢这么说我!”
她开合的嘴唇,被馨香的指腹止住了。
“怂包。”
阮珠玉这声戏谑,直戳慕容欢的心窝,燃起千万丈火焰。
“慕容欢,我不仅敢这么说你,我还敢把你的舌头拔下来,”阮珠玉笑得灿烂,她看着慕容欢逐渐生了恨的眼睛,“可你呢?慕容欢?你敢拔下我的舌头吗?”
这话是明晃晃的羞辱,可慕容欢只能打碎了牙咽下去,她那双愠怒的眸子渐渐偃旗息鼓,最后只得咬着唇,貌是情非地看着阮珠玉。
“阮珠玉,我只奉劝你一句,常在河边儿走,哪有不湿鞋?小心驶得万年船,谁能论道明朝会不会今非昔比?”
阮珠玉只觉得慕容欢这所谓的奉劝好似笑话般,将手收回披风里,道:“自古论英雄,都不提当年往昔,只看当下。”
“慕容欢,你不必用这种话刺我。我阮珠玉在这大燕活一天,阮家就不会倒一天。”
她说罢,越过身前的慕容欢。蓦地,阮珠玉顿住了身,将脸微微侧在白茫掩红的雪景中,开了口:“哎呀,听说慕容家前些日子可是被打得节节败退,慕容将军好像生死未卜呢?”
“阮珠玉!你敢咒我阿兄?!”
慕容欢发了疯的怒意在身后响起,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阮珠玉的身影在眼前消失殆尽。
梅的萼瓣被大雪压下,旋落在一匹螺青上。
御花园里头,重岩叠嶂的假山上沉着皑皑白雪,绵延着,朝着深处生长。
阮珠玉离那群赏梅的远了些。这深宫中的造景她早已了然于心,别说是兴趣,就是多瞧上一眼也是烦腻的。
她信步走到僻静之处,将藏匿之物握在手心。
盯着手里的远观器,这是阮珠玉现下最想看明白的。她要求证,镜外之景究竟是何时何物,又是为何。
远观器再次被举起,阮珠玉透过这红若赤兔眸的目镜外,再次期望窥探出不寻常来。
可她眼前,始终是一如往常的御花园。
很奇怪。阮珠玉看了很久,可同昨夜匪夷所思般斗转星移的境象并没有出现。
寒英再度飘然而至,落在有些僵硬的指尖。
骤然,一身着绛色九爪金团龙的背影,隐隐约约,消失在了假山峦的尽头。
当今病重的天子当然不是如此俊朗的身姿,邱渡川这个蠢货更是万万不可能的。
阮珠玉握着远观器的指尖有些发颤,是紧张还是兴奋,她亦有些分不清。
出于本心,阮珠玉朝着那人离去的方向跑去。她跑得快,连脚下的小靴都沁满了雪。
可她怠慢不得。
直到,止步于一方隅中横生的小园前,一只梅冲出了不太高的园墙,伸展着,好似不甘,要将这世间全然拉扯,包裹进这窄小的园中。
阮珠玉的手,贴在有些破败的朱红园门上,眼前的形势也随着吱喇的声响逐渐明晰。
是一座小梅园。虽称不上全然破败,却也是很久没有人打理了。
成堆的积雪落成小山,园里头只有一小处称得上长廊连着黑黢黢的屋子,可这些,在阮珠玉的远观器里头,却变成了金屋银树,华丽不可描述。
而那身着龙袍的姿影消失在了其中。
阮珠玉不由地上了前,可不论她如何探究,却终只能望见那人隐在黑暗之中的模糊侧颜。
一阵叮当碰撞声在阮珠玉身边儿响起,目镜陡然变成了漆黑一片。
阮珠玉从惊诧中抬起头来,便见一个穿着素锦却丝毫不掩风光霁月的男子,立在她的面前,他靴上的镣铐闷响。
二人相距不过一寸之遥,他与她之间又近了一步。
“阮珠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