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就到这里。”
——谁?谁在说话?
——这声音听起来好生耳熟。
“……是,太爷爷。那晚辈就先出去了。”
屋子里的小孩儿恭谨地一躬身,出了书院,小心松了口气,还显得无比稚嫩的脸上有了几分笑意。
男孩站在原地想了一小会儿,便开始往花园走。
他看到了一团白毛儿。
卧在一从幽绿的菖蒲后,黑豆似的眼睛埋在大而毛绒尾巴后,朝这边警惕的看过来。
家主威严的声音自人类小孩的身后响起:“子远。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
他把白毛团子藏在身后。面容肃穆的老人只往他后背扫了两眼,可能是看见了,不过罕见的没有深究——也许是看小孙子这几日功课做得不错的缘故。
“既然休息完了,就早些回你的院子。明日记得把《太学》第三篇背给夫子看。”
白毛儿小声地叫唤了一声,被男孩新奇的、视若珍宝地抱了回去。
*
卧房。
容芜从梦中惊醒。他坐起来,扶着额头,愣了半晌。
总感觉……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头还有点闷痛,再想下去就更痛了。外头正好有人来通报:“大人!您起了吗?”
容大人向来禁止府中的下人们无故进出他的卧房,偶尔也会从里面抬出一两具刺客的尸体,府里的下人们也都不敢问。
就算没有人服侍,这位大人平日里起的都很准时,没想到今天居然晚了。
容芜应了一声。
他披着一件外衫起身,离开床站起来时才发现,他这床榻上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躺了只狐狸,此刻正四仰八叉地睡着,一身蓬松软和的毛毛睡得凌乱极了。
“……”
不是说了有客房了吗。
容芜叹出了今日早晨的第一声气。
梳洗完毕后,他又回到床边。
这只不听话在这儿乱睡的狐狸陷到了柔软的被子里,乍一看,像极了掉在床上的一小颗汤圆。
摸起来也是暖洋洋的。
容芜轻手轻脚的将它抱起来,开门,示意门外的仆从闭上嘴,又叫来阿满,清早便驾着马车往皇宫赶去。
白睡了没一会儿,很快就醒了,仍然是小狐狸的形态,缩在御史大人袖中没动。
容芜忽然想到一件事,伸手摸了摸狐狸:“白。白?”
小狐狸吱都没吱一声,在他袖中动了下,就不再动弹了。
看来是困得很了。
话又说回来,妖物也是需要正常休息的吗?
容芜也就没再打扰它。
马车缓慢地行驶到了止车门前。皇宫威严,宫内不得骑马坐轿。这里离文宗办事的天和殿还有一段距离,容芜下了马车,把狐狸放在马车座椅上。
他本意是想让白随意地去什么地方——都说皇帝是真龙天子,这话容芜以前还觉得是无稽之谈,现在认识了白,知道了妖怪的存在,对这些说法就不得不信了。
要是当朝文宗身上的龙气一类与白相冲,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那就麻烦了。
皇帝怎么样倒是都无所谓。他主要担心的是白。毕竟都说妖怪之类的会被正气龙气这些克住……
但狐狸很快又钻了回来。待在容芜袖子里,拔得紧紧的。
容芜无奈,在殿前也不好耽搁太多时间,他装作拢袖子,伸手往袖中一揉,摸到了一团热乎乎毛耸耸的生物。
……这是要做什么。
容芜朝那还等着的宦官抱歉地笑笑,往狐狸团子上呼噜了一把,到底还是没管它,说道:“劳烦公公前头带路。”
宦官将人领到了大殿里头,低头自觉地退了出去。
殿上厚重的御用楠木椅前罩了一层纱帘,不知后头有没有人。容芜在台阶下行了面圣的礼,说道:“臣容芜,拜见陛下。”
大殿中一时寂静。
过了一会儿,帘后传出一声,
“容大人,请起吧。”
容芜眉头都没皱一下——他早已料到这种情况,也并不意外。起身道:“原来是国师大人。不知昨夜那道诏令,究竟是…”
“诏令自然是陛下下达的。”
纱帘被人掀起来。
来人脸上惯常地戴了副青玉面具,将整张脸遮得严严实实,不透半点缝隙。
他穿着一袭白袍,但又和白那样随性变出来的素衣不同:袖口和袍角上交错有金红黑三色的一道纹路,袖子也长长的盖住了手指,衣领处则高到能将脖颈全遮掩住。
全身上下唯一能看见的地方,就是面具下的小半截下巴。
穿得简直比长安最贞洁的姑娘都要保守。
既使是在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国师都是这幅打扮。简直像是在那些肃然正经的衣袍下,裹着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容芜垂下眼,听对方说:“容大人回来得早了些。可是事情顺利?”
“倒也说不上顺利。”容尧回道,“澧县县令陈庸勾结朝廷命官,昨日已押送至大理寺。途中下官也遇到了一些不大不小的事儿,负责那些的郴州知府会把情况详细的禀告给陛下。”
国师的脸色没有半点变化。或者说,很难从那张单调的面具上看出他在想什么。
他说,“今日本该由陛下来听大人陈事,奈何陛下身体抱恙,便由吾代劳……”
一模一样的借口,容芜已经听过不知道多少遍了。
他安静的听着国师口中不走心的话,但下一句的内容却不同以往。
“……听闻容大人平日里,与二皇子私交甚好?”
“……”容芜一顿。
“这倒是……莫须有的事了。”他尽量平稳的道,“只是上下朝时,碰巧见了几面,聊了几句而己。想必是被同僚们看到了,传出的捕风捉影的流言罢了。”
陆离看着他,过了许久,嗯了一声,不知道是信还是没信,只道:“近日长安有些不太平。江南那一片的叛军,听说也还差几个人手才好压下来。”
容芜紧握手心。
因为那熟悉的地名,他声音难得有些艰涩:“是。”
江南,曾经赫赫有名的富庶之地。延续了不知道多少朝多少代的,安定而富裕的广袤粮仓。
也是曾经的容家……存放百年基业的地方。
为什么百姓放着安稳的日子不过,要去反抗皇族、做这以卵击石的事?
不过是因为原本和平的生活被一层又一层的压榨,到他们所剩下的也只有一条仅能用来抗争的命。
就连最后剩下的这条命也被原本守卫百姓的战士们用刀刃对准,变成当权者口中的被镇压的‘暴民’。
但他不能说什么。
他也是这日渐腐烂的朝廷中的一员,只能赌下一任君主是否是还能雕琢的一块好玉料。
“戍南的安定将军在守着,应当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陆离应了一声。 “容大人可知,户部的尚书谢大人,如今已被褫职收押了?”
户部尚书,谢止。三番两次来找容芜的麻烦的那位。
他找麻烦的方式,上到在朝堂上挤兑容芜,下到派刺客来杀人,应有尽有。奇怪的是,在被针对的人的印象里,他没有做过得罪谢止的事。
容尧皱眉。“臣不知。谢尚书为何…”
国师的语气十分随意:“结党营私,贫赃枉法……因此吾先前才有一问,不过是疑心未消,望容大人不要见怪。”
谢止,贪赃枉法,结党营私?
容芜心下道了句不可能。
毕竟他几年的御史不是白当的,朝中重臣多少摸了个七七八八。
谢止这个人,不是一般的聪明,但行事偶尔又和他那聪明劲儿不符,是个疯子一样的人。
这人不知道究竟是师从何处,听说从前是某个不大不小的书香门第的庶子,在这长安可以称得上是毫无背景。可他一入朝堂就青云直上,一路做到了尚书这样的高位,相当厉害。
和谢止有着差不多的成就的,就只有当朝的御史大人,容芜——不对,确切来说,容芜的官阶还更高几节。但他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蒙受了先辈的荫庇。
因为文宗对那场冤案有愧。又或者国师需要他做些什么事……他才以这个年纪,当上了御史。
户部尚书谢止与他不同。此人几乎满朝堂都是朋友,而他本人行事放浪不羁,交好的多,得罪的也多,并且始终不愿意归顺任何一个党派,所以既使做事再出色,也还是在尚书这么个不尴不尬的位子上。
但依容芜所见,谢止虽然偶尔疯癫,但大多数时候都很谨慎。
至于贪赃枉法,确实有可能。在户部这样极诱惑人贪污的地儿,他可不止一次看到谢止收受他那些‘友人’的礼物。但那家伙做事周全的很,一直以来都没人就贪污这一点弹劾过他。
更别说是谋逆的大事儿。
容芜心下疑惑不已,但归根结底,这并不关他的事儿。作为御史,他本身就有监察百官的职责,知道户部尚书收受贿赂,但没有足够的证据拿不下他,已经够让人烦躁的了。
现在谢止被抓了,反而是件好事。
但现在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
这算什么。威胁?
国师颔首,正要继续说,纱帘内忽然响起一阵猛烈的咳嗽声,撕心裂肺的,听着感觉帘后的人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似的。
国师动作顿了下,很快便有一只略显年迈的大手穿过帘子,摸索着抓住了他的手腕。背后是文宗的声音:“陆离!陆、咳……陆离!”
气都没喘匀,先来找人了。
陆离瞥了一眼下头麻烦的家伙,转身回到文宗旁边,安抚道:“臣在。”
文宗紧闭着眼,额上全是汗珠。
尽管己经接近不惑之年,文宗的外表看上去还是威严依旧。凌厉的眉宇间依稀还能看出当年雷厉风行果敢铁血的影子,只是眼尾上多出的几丝皱纹昭示着这位帝王正走向无法抗拒的迟暮。
他似乎是被梦魇住了,加之本就病重的身体,就是再能忍耐,此刻也皱着眉不自觉喊:“陆离,陆离!”
国师没再吭声,只是站在榻边看着文宗,眼神冷淡,手也任由他攥着。
文宗握了一会儿又安静下来,虽然没听到这人说一句话,神情却放松了许多,睡梦中喃喃道:“国师……我要……长、长……”
陆离听了那两个字,垂下眼,不知心中是失望还是什么,只是古井无波地说:“吾知道了。陛下等着就好。”
他就离开了文宗的手,在御前又站了一会儿,待文宗又沉沉的睡过去,才出来,看向殿下的御史。
不知道是不是容芜的错觉。因师好像自从安抚完陛下之后,盯着他的眼神就多了点……冷意?
多亏了他这一身早早锻炼出来的察颜观色的好本领,国师现在的眼神,就像是——就像一年一次的祭祀大典上,手拿尖刀的祭司们,看向祭坛上等待着被牺牲的孱弱羊羔一样的眼神。
他怎么会想到这些?
容芜屏息,听那人交代道:“容大人不过短短一月便查清了澧县县令一案,立下大功。依皇上旨意,稍后就有宫人去大人府上,论功行赏。”
又在信口胡说。
方才文宗分明只喊了他陆离的名字,哪里来的论功行赏?只怕又是国师的自作主张。
容芜也没那么蠢的直接揭穿他。
当下陛下宠信国师也一是一无两天了,有心放纵之下,国师的势力堪称如日中天。
若不是朝延上国师一派治世昏庸,致使近几年来冤案频出、民不聊生,身为正经太子、早晚能继承大统的二殿下,也不会找上他。
传闻国师是从文宗幼时就开始辅佐他了,也无怪乎会得到文宗的信任。但以现在的局势,长安倒还好,毕竟位于天子脚下。可楚国各地对陆离的不满声愈来愈大,客芜根本不信文宗会一点都察觉不到。
这位近年来愈发难见到的皇帝,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是臣的份内之事。谢陛下隆恩。”
国师可有可无地一点头,说道:“既然江南那儿缺人,吾思忖着京中也无甚大事,容大人留在京城也是屈才了,不如就把此事交给大人,即日启程前往扬州,与——就与安定将军一起,平定叛乱,为陛下分忧。”
“明日?”容芜皱眉,“臣昨日才回京,这是否过于紧迫了……”
他还有些事要做。这是第几次了?国师锲而不舍的把他往京城外赶。
国师已经放下帘子,显然不想再出声了。也不想改变他刚刚坐下的决定。
容芜心一急,上前一步,“陛下既然就在殿上,这也是陛下的意思吗?我……”
话首未落,他忽然感觉到四肢百骸一阵细细密密的绞痛,让他一下子没了力气,得亏情急之下扶住了殿中的石柱,才没出现站不住跪倒在地的窘境。
上方的国师没半点屈尊降贺扶他起来的意思,更没回过身,只淡淡道:“吾觉得没必要。容大人觉得呢?”
容芜咬牙自己站直,再不提延期的事。他把眼里的情绪收好,再抬眼时,已经能平静应是。
他道了一声告退,离开了这座庄重威严的宫殿。
又是这样。
容芜深吸一口气,走出大殿的前一刻,回看了那殿上的白衣人一眼。那人也以相同的姿态——不,是高高在上的俯视他。
容芜捏了下手指,转身大步出了殿门。
虽然计划被搅和了,但其实他也隐约预料到了最差的情况。
就继续这么肆意妄为吧,国师。
——看看到最后,所有事情是否都能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