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陶 第35章 第 35 章

卫子夫。

这个后来取代阿娇成为汉家皇后的女人出身于微末，她是何时来到皇帝身边的，我并不知情，当我有意想打听她的情况时，这才有人告诉我，她是阳信公主家的讴女，其母亦是公主府上的奴婢。

是某日皇帝途径同母长姊住处，临时起意前去歇脚，这才给了她一个一跃翻身的机会。

她伺候了皇帝，并且被皇帝带回了宫中。不过皇帝身边的佳人何其之多？于是她很快又被抛之脑后，如无意外她会寂寞的老死在宫墙之内，如同掖庭里大部分的宫人一般。

可偏偏，意外发生了。

我没有打听到这个女人是如何在沉寂了一年之后又重新得到君心的，但不论她用的是怎样的手段，能够打动皇帝，就足以说明她是个聪明的女人。

更可怕的是，她不仅聪明，而且好运。

再次承宠之后，她怀孕了。

哪怕是许多年后，我依旧能清楚的回忆起这件事传到我耳朵里时，所带给我的冲击。

那孩子留不得，若是留下，谁知道我女儿未来会是怎样的下场。

夜晚时分，汉宫之中许许多多的怨魂都潜入到了我的梦里来。我一会见到了我弟弟的元后薄氏、一会见到了含恨病亡的栗姬，我还久违的想起了童年时被我视作母亲劲敌的慎夫人，她曾经备受我父亲喜爱，可是后来慎夫人的下场是什么来着……啊，想起来了，她死了，失宠之后悄无声息的腐烂在了掖庭。

最后出现在我梦里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手脚皆被斩断，浑身脏污、七孔流血。梦里的我惊慌的问她是谁，她不答，只是缓缓朝我露出一个笑。

于是我被吓醒。

阿偃也连带着被我惊醒，掌灯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盯着窗外漆黑的夜幕，缓缓说：“见到了一些熟悉或不熟悉的女人罢了。”

次日，我带着一包毒.药前去了椒房殿。

我将这份药亲手提到了阿娇面前，屏退殿内众人，只留下我们母女：“你得杀了她。”

“杀了谁？”阿娇扬起脸，一双眼睛清幽生寒。

“这还用问吗？谁威胁到了你，谁就得死。”

昨夜梦醒之后我想了很久，越想越觉得可笑。是，这皇宫之中，成王败寇，谁做了未来的帝母，谁便能踩着败者的尸骨登向高峰。可眼下胜负还未分呢。

我的阿娇不会是薄后、栗姬、慎夫人，更不可能成为我梦里那个四肢俱断、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女子，因为我会帮她。

人命是很脆弱的，这点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清楚的知道了。只要你站得够高，你动一动心思，便能轻而易举取走他人性命。就比如说我的嫡母代王后、我那四个流着吕家血脉的异母兄长，他们说死去就死去，只因有人不欢迎他们来到长安。

阿娇却没有接过那包药的意思，她说：“阿母，我其实已见过那卫氏女了。她很好、好到让我心生妒忌。今日早晨，我寻了个理由与陛下吵了一架。不为别的，只因为我心里不好过。陛下怒斥我为妒妇，头也不回的走了……阿母，我很难受。”

“阿娇你糊涂。”听过之后我拧眉劝诫她：“你怎么可以轻易地表现出你的愤怒？成大事者，喜怒不形于色。譬如说太皇太后，她当年被宠妃咄咄相逼，依旧不曾失去皇后的体面。你该学学她。”

“阿母的意思，是让我假意大度，然后不露痕迹的杀死那个讴女，以及她腹中的孩子？”阿娇垂着头，语气淡漠，听不出喜怒。

我那时顾不得许多，仍然劝道：“你当然该这么做，否则早晚有一天，这宫城之内将不再有你的立足之地……你不会是心软了吧？”

阿娇说：“阿母，你难道不怕么？”

我嗤笑：“有什么好怕的？”我手里早就沾过人命了，阿武、刘荣，他们都曾是天潢贵胄，也都是我的血脉至亲，我送他们去死的时候，照样没有犹豫。

因为早在很久之前，我的父亲就用实际行动教会了我，握到手里的权力比什么感情都重要。宁可在失去至亲至爱后伏棺痛苦，也不要在刀锋逼到面前时束手就擒。

“那个卫姓的女人及她腹中的皇嗣必需死，咱们可以用隐秘些的手段。你是皇后，许多事情没必要亲力亲为。找人替你去做，或者，假意接近她，然后设下陷阱让她自己跳进去。陛下还年轻，想要糊弄他不会是太难的事，何况你也做了这么久的皇后，论起对掖庭的掌控力，没人能比得过你。你若是仍然害怕——我只能告诉你，太皇太后还活着呢，她素来疼你，哪怕你叫未央宫搅个地覆天翻，她也不会不管你。”

原以为我说了这些之后，阿娇就算不放下心来，也该有所动摇。谁知她依旧沉默不语，如同呆滞的石像般跪坐在榻上。

“皇后！”我忍不住拔高声音。

“阿母，我病了。”她冷不丁开口，转过头幽幽望向我。

我语塞。

椒房殿里的确有清苦的药味，阿娇的脸色也比上次相见时苍白许多。我这时才发现，还没到入冬的时节，可是她身上已经裹上了毛皮。

“你怎么了？”我叹气，放柔了音调问她。

她说：“不知道。只是近来总是夜不能寐，常为莫名的事情心浮气躁，偶尔心思恍惚，魂游物外。请来医官为我诊治，她说我是忧思过甚。可是阿母，我贵为皇后，难道不是这天底下最有福气的女人么？怎的心中郁郁、愁丝难解？”

我顿了顿，想了许多来安慰她的话——你会有皇子、你一定能坐稳后位、你这一世都会荣耀加身、你死后也必当享万世帝王供奉。

然而阿娇没有给我说出这些话的机会，她合眼，道：“我累了，阿母请回。”

我不得不退出椒房殿。

殿外，阿娇的侍女正等着入内侍奉皇后，其中跪在最前头的那个，我有些眼熟，想了想记起来这是当年淮南翁主送给阿娇的楚服。

我问她：“皇后殿下病了，可是真的？”

楚服回答我：“殿下何止病了，她简直是时日无多。”

我原本只是想询问一下我女儿的身体状况，楚服这句话让我感到一阵晦气，“大胆！你敢诅咒皇后！”

楚服叩首谢罪，但嘴上并不说为自己分辩的话。我忍着脾气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抬首看我，眸中尽是哀戚：“太主，奴婢比这世上所有人都更期待殿下好，可殿下的确是日复日的消沉了下去。她消沉，不是因为无子、不是因为被人夺宠，而是因为这椒房殿本就不是她该长居的地方。她留在这里，就像是一朵花被摘下插在了瓶中，任人日夜精心养护，也终究阻止不了枯萎的到来。”

楚服的这番话，直到很多年后午夜梦回，仍会清晰的响在我耳畔。

我记得她的语气、她的神态，却唯独记不得当时我心里的想法。

皇后是不可能离开皇宫的，正如将军不可能离开战场。我不理解为什么我的女儿会是一朵被摘下的花，我这一生去过许多地方，从代王宫到长安城、从长安城到堂邑封地，无论哪里，我都活得很好。植物怎么比得上人？

所以我在思考了一会之后说：“那我会向陛下请旨，让他许皇后回长门园故居小住一段时间。”

楚服无声的垂首，没有再多言。

我回到了住处，还未来得及向皇帝上表，便从我那目光灼灼的家令口中得知了一件事——有人绑了个名为卫青的少年，说是愿意作为礼物献与我。

我疑惑：“卫青是谁？”

家令答：“是那掖庭卫氏女的兄弟。”

我先是错愕，再是了然。

那时的的卫青，还没有在漠北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对我来说，他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小角色。可这样的小角色，偏生有个可恨的阿姊。

在我还未来得及将目光投到这个出身低微的少年身上时，我底下已经有一些聪明人，打算拿他做讨好我的礼物。他们认为我必然憎恶卫氏女，且一心想要报复其家人，所以赶在我发话之前，便为我捉来了卫青，如同急着讨赏的狗儿一般，洋洋得意的带着这少年来到了我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