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君继位,许多事情都有了新的变化,许多事情,却又和过去没有什么两样。
对我来说,犹子做皇帝或是弟弟当天子,都是没有什么区别的——至少在那时并没有多少区别。
刘彻在登基之后,优待包括我在内的陈氏满门,先是为我增添了食邑,而后找机会封了我的次子蟜为隆虑侯。
从前阿启做皇帝的时候,我坐拥富贵与权势,如今换做了刘彻,我所拥有的的都未曾失去。
恍惚间,我竟觉得阿启未死,我的生活,什么都没有变化。
我更加庆幸我的选择正确,将阿娇嫁入帝王家,果然能保证富贵不衰。
然而奇怪的是,我只是庆幸,却并没有多少欢愉。
刘彻做了皇帝之后,我短暂的迷失了方向,不知接下来该做继续做些什么。我不缺财富,没有必要再汲汲营营;我的子嗣也并不算多,犯不着为他们彻夜忧思。
这兴许是因为,我终究还是缺了野心与胆量,又或者,是怪我所能见到的天地太过狭隘,以至于我不知该走向通往何处的道路。
我那时所能做的,就是成日里无所事事的享乐。而即便是享乐,我的想象力也依旧匮乏得可怕。许是因为父亲给我留下的节俭习惯太深,我办不到酒池肉林,更别说践踏人命以满足自身的欲求。
就在那时,淮南王找上了我。
淮南王,刘安。
他是我叔父刘长的长子,承袭了他的爵位,也承袭了对天子一脉的怨恨。昔年我父亲杀了他的父亲,之后刘安与他的弟弟们活了下来,我父没有做出斩草除根的事情,却也对他们格外防备。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我父亲死了、我弟弟死了,到了刘彻继位的时候,淮南王和其余的诸侯王并没有什么两样,都不过是天子脚下的臣。他被允许进京觐见君王,在来到长安时,顺便拜访了我。
那是个颀长、隽秀,带着文士气质的中年男子。我不知道他的容貌是否像我的叔父,因为我早已将叔父忘记。
我盯着淮南王瞧了许久,想起了我与他的初见,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尚未出嫁,而他还是襁褓中的婴儿。
那一次会面,淮南王同我说了许多话。他是个博学且健谈的人,张口便是锦绣辞章。
然而我却不是很喜欢他。
他与我说淮南的风物、说他早年成长的喜乐悲欢、说他对亡父的追忆……甚至还和我聊起了我母亲最感兴趣的黄老之学。
他挑起的每个话头,我的回应都是不冷不热。
他的眼神中藏着太多的东西。哪怕装出谦卑恭顺的模样,我也能从他身上嗅到几分危险的气息。
可我喜欢淮南王的女儿。
淮南翁主刘陵,是个与我阿娇年纪相仿的孩子,她容貌秀丽、口齿伶俐,同样的话,她父亲说来叫我厌恶,而她道出口时,使我欢喜。
淮南王于是便将这个女儿寄养在了我这里。
他说,他身为诸侯,不可以常居于京城,可是他的女儿喜爱长安的景致,想要留下,他不忍扫了孩子的兴,只得拜托我。
但想也不用想便能猜到,他留下女儿在长安的举动,绝不寻常。
我当时并不打算答应,可转念一想,我不答应又有何用?淮南王虽口口声声将自己的女儿称为“孩子”,可刘陵显然已经及笄,到了能出嫁的年纪。她大可以设法请得恩旨设法留在长安——就如同我一样。我还能事事防备着她不成?
倒不如将刘陵留在自己的身边,也好看看淮南王究竟是要做什么。
“我父亲的心愿其实很简单,做皇帝罢了。”后来,刘陵同我说了这样一句话。
她极为直白的将她父亲的野心摆在了我面前,语气轻松地就好像淮南王要的不是皇位,而是一匹绫罗、一块美玉。
那是刘陵在我府邸与我相伴度过的第三个月,我自认为算是摸清了她的脾气。
这是个聪明的女子,因为聪明所以格外透彻。
她大大方方的将“谋逆之言”说给我听,是因为她知道,我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我那时是怎么回复刘陵的来着?似乎是轻蔑的笑了笑,问她:“你父亲有兵马几万、粮草几石?淮南在他治理下能否做到上下一心?长安的公卿是否拜服于他的德行?”
刘陵也跟着笑,半是撒娇半是轻蔑的同我说:“他什么都没有,只有满脑子的痴心妄想罢了。姑母,您可知道,喜爱长安的不是我,而是他。他总以为长安该是他的。我告诉他,他只是诸侯,淮南都未必全属于他,何况长安与这天下。他则对我说,昔年诸吕动乱之后,该继承大统的人当是我的祖父。若非阴差阳错,他会是皇帝,而我则应有翁主变为公主。”
刘陵满脸小女儿的天真,好像全然不知她这样的一番话说出来足以让她被扣上谋逆的大罪。
我不知她是真傻还是假傻,答案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只是在她提起昔日故人的时候,微微晃神,对她说:“你的祖父……生前并未谋逆。”
“这样啊。我天天听我父亲唏嘘,还以为当年祖父真的有了不臣之心,只是棋差一着罢了。”刘陵并没有问她祖父是怎么死的,也没有控诉什么,而是轻巧的将话题转开:“我父亲看着一把年纪,实际上跟个孩子似的。孩子爱做梦,我父亲也是。您多多包涵,任他胡思乱想好了。不管怎么说,做梦是碍不着别人的。”
刘陵的话的确没有错。淮南王纵然有野心又如何?这辈子他的野心注定如泡沫散去。
最初,我并没有将淮南王刘安放在眼里,毕竟在我看来,天下承平,四海安定,七国之乱已经是许多年前的旧事了,如今再没有哪个诸侯国还有能力掀起什么风浪。
然而——刘彻并没有坐稳皇位。
这孩子聪明、十分聪明,我选中他,正是看中了他的头脑,认为他应当能成大器。可这样一个聪明的孩子,在坐上皇位之后,却一度闹到险些被废黜的地步。
他得罪了我母亲。
在他登基不到一年,这便酿成了一场危机。
母亲不喜欢刘彻,这我是知道的。阿启有十几个儿子,有人乖巧、有人谦逊、有人仁孝,母亲愿意将慈爱之心分给她喜欢的孙辈,唯独对刘彻不肯多施舍一个眼神。
这其中或许有迁怒的缘故,毕竟当年我站在了刘彻身后助他夺储君之位,为此甚至不惜害了自己的亲弟弟阿武。母亲不能拿我怎么样,只好将满腔的怒火发泄在刘彻头上。
可母亲却告诉我:不是这样的。
她不喜欢刘彻,是因为她不认为刘彻会是个明君。
我反驳说:“那孩子睿智而有胆识,日后必能有一番作为。”
母亲则说:“我担心,有朝一日,这孩子乱我汉家章法。”
我朝立国以来,奉行黄老之学,崇尚自然无为,不兴兵戈、不行苛政、不靡费钱粮,务使百姓休养生息,社稷安定。
我母亲本人亦是极其喜爱道家学说,凡黄老著述,皆可倒背如流。
可刘彻却是个例外,汉家数代帝王,他不读《老子》、不读《管子》,倒是对儒学典籍与法家文章颇有兴趣。
这也就罢了。
更过分的是他不仅自己喜欢儒学,更是重用儒生。
刘彻继位不久,便做了这一一件事情,他下令罢免丞相与御史大夫,重用儒生赵绾、王臧。
母亲为此震怒。她以太皇太后的身份出面,罢免了赵、王二人,废除刘彻所主张的儒家礼制。这无异于是给了新登基的刘彻一击响亮的耳光,整个朝堂为之动荡。甚至一度有传闻,说母亲将要废了刘彻,另立新君。
在这种情况下,阿娇出宫找到了我。
她朝我下拜,对我说:“母亲,请救救阿彻。”
我并不认为母亲真的会废黜刘彻,却没有马上出言安抚我的女儿,“你竟然会为了他而求我。”我将她扶起,眼里不自觉的带上了笑:“可见你与陛下,感情甚笃。”
阿娇垂眸,避开我的视线,说:“他是我的表弟。”
“也是你的丈夫。”
“那母亲要救他吗?”阿娇问。
“你的祖母不会真的对他做什么。”我拍拍她的肩,“陛下是她的亲孙子,你又是她最疼爱的晚辈。赵绾为人狂悖、挑唆天子与太皇太后之间的祖孙情,合该受罚。你祖母不过是对以赵绾为首的儒生稍稍施以惩戒,你不必紧张。”
“这我不信。”阿娇摇头,倒是全无半点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女儿固然是在太皇太后的慈心照拂下成人的,也知道太皇太后为人果断。想当年我朝高后执政之时,少帝忤逆于她,她便将少帝幽.禁至死。少帝莫非就不是她的孙儿么?可见人一旦掌权,亲情便能抛之不顾了。”
阿娇所举的例子我无从反驳,我也意识到了我的女儿已不再是单纯无忧的少女。
“你说的对。”我只好这样告诉她:“不过高后吕氏昔年之所以能轻易废帝另立,那是因为幼主年少,大权独揽于吕氏之手。如今你的夫君又不是黄口小儿,何必如此惧怕太皇太后?”
“还是请母亲为陛下去一趟长乐宫吧。”阿娇坚持道。
我本想笑她小女儿情态,紧张夫婿而不自知。然而话要说出口的时候,却总觉得不对劲。
在阿娇的眼底,所藏着的并不是对夫君该有的恋慕,有一种更为深沉的忧虑隐含在她的眼眸深处。
我盯着她瞧了片刻,缓缓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