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与王娡再度敲定下了一桩婚约,她走之后,我废了些许功夫唤来了季须——那孩子与他的父亲一般喜爱游历山水,近些时日总流连在崤函一带的山川中。
比起上一次见面,季须身形似乎要挺拔了些许,十几岁的男孩就像是春日里的翠竹,纤细却有着旺盛的生机。我盯着他打量了一会,吩咐他在我身边的席位坐下。
季须神情迷惑,但仍是乖巧的。我向他询问他旅途见闻,他耐心且温和的为我叙述讲解。我又转而问他在离家的时间里是否会思家,他迟疑了片刻,回答得倒是诚实:“不会。长门园中景致虽好,不及崤山秀丽。我乘舟楫顺瀍水南下,幕天席地,心中全无杂念,也没有想过家园。”说到这里他略为停顿,接着向我谢罪:“儿不孝,远游在外未能在母亲跟前侍奉,还望母亲恕罪。”
我早已习惯了他这样的性子,也谈不上恼怒,只是借此将我真正想要说的话带了出来,“你心无杂念,是因为你阅历过浅,不思家园……呵,我想,是因为你还没成家的缘故。季须,男大当婚,你得有个妻子,之后方能体会到何为责任、何为牵挂,进而懂得许多道理。”
他端起米浆的手微微一顿,抬眸朝我望了过来。我的长子有一双清亮微圆的眼瞳,直勾勾盯着人看的时候,似是带着三分的迷茫与三分的无辜。
我避开了他的视线,直截了当的说出了我的要求:“我希望你能够早些娶妻,新妇已为你觅好。”
“那么……阿母选中的是谁呢?”季须问我,语气中并没有多少欢喜,近乎于敷衍。
“皇后的小女儿,你的表亲女弟。”
在余光里,季须猛地抬起了头。
“阿母——”
“怎么了?”
“我……”我的长子季须,自幼在我面前寡言、乖巧、偶尔木讷的孩子,此刻盯着我的眼睛,几乎没有迟疑的说出了对我的回绝:“我不愿听从您的安排。”
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我未曾反抗过我的父母,也未曾见有人反抗过重如山岳的“孝道”,所以当我听见季须那一声清晰坚定的“不愿”时,我简直怀疑自己是出现了幻觉。
“他是疯了吗?”季须走后,我问侍奉左右的人,“又或者,是我疯了?”
无人敢应答。
入夜之时我得到消息,说是我的长子骑着一匹快马出走了。僮仆说他们试图拦他,可是季须扬鞭策马,轻快地就像是一阵风。
季须被找回,是在次日的清晨。当我因他的离家而恼怒到彻夜难寐之时,陈午披星戴月出门寻找他,据说他领着数十宾客一同,翻越了内史治下诸多山麓,终于凭着对季须的熟悉,找到了季须,将他带了回来。
季须没来见我,对于他自己的任性妄为,他不予我半句解释。出现在我面前的是陈午,而他见我的第一句话是:“刘嫖,你非要陷自己的一双儿女于泥淖么?”
成婚数十年,他对我冷淡过也与我亲近过,但不管他心里是如何看我的,他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唤我长公主,比起拿我当妻子,他更将我视作主君。
然而这一刻他的愤怒从声音中溢出,我不必抬头看他,也能猜到他怨恨的眼神。
“放肆!堂邑侯陈午,你安敢对我无礼?”
“刘嫖,季须告诉我,你打算为他聘皇后的女儿为妻。”他深深吸气。
“有何不妥?季须日后会承袭你的爵位,尚主理所当然。”
陈午保持了沉默,我这时才想起来,昔年他要娶我这位公主时,似乎也十分不乐意。
怒火从心底燃起,数十年来的积怨在这一刻爆发,我叱问他:“陈午,你是求访仙人求糊涂了!真以为陈家子当配天仙?”
陈午回答:“我不知这世上是否真有神仙,但却明白,那未央宫是如魔窟一般的所在。你要为季须娶公主也就罢了,我只怕你为季须所定下的婚事,是在为你自己的富贵荣华铺路,更怕你有了一个公主儿媳仍嫌不足,还想要将自己的女儿推到魔窟中去!”
“富贵荣华?我的富贵荣华?”我冷笑,“我刘嫖乃高皇帝之孙、文皇帝之女、当今天子手足,岂会缺了所谓的富贵荣华?要怪就怪你陈午庸懦无能,竟不能立下功勋阴蔽子孙。当我在为你陈氏后嗣的百年荣辱而劳心之时,你在做什么?你在游山玩水、寻访方士,挥霍着我给你的钱帛,却要摆出不慕富贵的嘴脸,真是可笑。至于你的子孙后裔、你陈氏一族百年之后的荣辱,你从未在意。”
他垂眸似是叹息:“长公主,我陈氏的先祖婴曾在秦末乱世之中萌生过一展宏图的抱负,试图参与到群雄逐鹿的浪潮,后来幸而先祖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不是帝王之才,投靠了高皇帝,方有我陈家如今一千八百户的堂邑之禄。富贵固然是好,可我的儿女有没有守得住富贵的本事我是清楚的,你为他们选择了一条看似光辉无限的道路,我却只怕他们会沿着这条路跌入深渊。”
“那就任由你我的儿孙逐代落魄,最终与庶人无异?”我向他力争:“陈午,你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人,常年游历在四方山河的你,难道就没有看见如今这天下富庶者安逸无忧、贫者生无立锥之地、死无下葬之所的凄惨?难道就没有见证过吕氏轰轰烈烈的败亡、薄氏悄无声息的凋敝?汉初封侯者百余人,如今数得上名号的还有多少?你不争不抢,也不怕辱没了先祖,死后无颜面见父母。更何况季须、阿娇也不仅是你陈午的孩子,他们身上与我一样还淌着高皇帝的血,我不信他们如你一般无能。”
最终我与陈午谁也没能说服对方,我与他的关系,又一次回到了相逢如陌路的状态。
后来,他与我决裂。
他摆明了态度,不要我给予他的富贵,于是毅然决然的辞去了官职、舍下了财帛、离开了长门园,踏上了东归堂邑的道路。
分别之日,我勉为其难前去相送,他倒也没有再对我表露出什么激烈的情绪,眉眼低垂神态冷淡。阿娇问他有什么话要说,他在登车前看了我一眼,凄然轻笑;“你母亲走了一条错误的路。”
我充耳不闻,甚至因为厌恶别开了脸。再度将目光扭回去时,衣车已缓缓往前而行,我见到的,是陈午逐渐融在金阳中的背影。
这是我此生对我丈夫最后的记忆,自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季须选择同他的父亲一道回了堂邑,我这个长子自幼与我便并不亲密,同手足之间也关系疏离,全然不似我的骨肉,倒好像是一块石头。对于他的离去,我心有惋惜却也无可奈何。
次子蟜倒是留在了我的身边,可我知道他并非真心想要侍奉我这个母亲,而是舍不得长安的繁华。送走陈午那日,他那张与我酷似的脸上写满了焦灼,低声喃喃:“弃父随母,算得上是‘不孝’么?若我被世人认定为‘不孝’,日后的前程怕是会被耽搁啊。”
我瞥了他一眼:“你现在跟随你父亲走也不迟。”
他讪笑,朝我一拜:“父亲身边已有长兄照料,儿愿侍奉阿母。”
我冷淡轻嗤。
但不管是季须还是蟜,他们今后会怎样,我那时都并不担心。季须是嫡长子,身为堂邑侯陈婴的后裔,爵位与富贵总会有的,至于蟜,我亦可以在皇帝面前为他求一个郎官之位,让他得以靠“任子”[1]的方式入朝。我那时全部的心思都扑在阿娇身上,我这个女儿,最终选择了和我在一起。
其实陈午走的时候叫上了阿娇,问她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回堂邑。
阿娇与她的仲兄不同,她爱清静,一直以来都嫌恶长安的喧哗。然而当她面对父亲的邀请之时,她走向了我的身后,以行动表明了她的态度。
那时我自然是欣喜的。阿娇的支持使我在陈午面前有了与他对峙下去的底气,我要将阿娇送入未央宫,去到椒房殿,去到昔日吕后曾停留过的那个位置上去——我以为,阿娇也是这样期待的,否则,她为什么不随她的父亲一同回堂邑?
之后阿娇平静的接受了我施加给她的一切要求。许多次我见到她,她都在垂首听训,学容仪、学礼节、学诗书、学……许许多多我少年时根本不屑一顾的东西。那时她还尚未及笄,却不爱梳童女的双鬟,长发解开,披散如瀑布,那拖曳在后背的乌发仿佛十分沉重,使她总习惯于躬起身躯。
偶尔她也会以清冷的声音表达出她的怨愤:“这不公平。”
或者说,这也不是怨愤,而是疑惑。
“这世上的功业理当由男子去建,阿母缘何舍弃了两位兄长,只将重担压在我一人肩头?”
我闻言沉思许久,抚摸着她漆黑如夜的长发,郑重的告诉她:“阿娇,你即便是女子,也应当有不居人下的心。你生来承袭不了爵位,与其今后仰仗你兄长的鼻息,不如设法为自己谋求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去处。”
阿娇听后低眉片刻,忽然又仰起脸问我:“阿母,你对舅父也是这样的心思么?”
我的手微微一颤,终究什么话也没说出。阿娇回身抱住我,轻轻在我肩窝蹭了蹭。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许久后我对她说:“阿娇,你一定要去到未央宫里面。那是天底下最富丽堂皇的所在,多少人想见一眼尚不能。我是从那里离开的,你要替我回去。”
“那里真的会欢迎我吗?”阿娇以冷静幽沉的语气问我。
我则告诉她:“你是我的女儿,这天下除了你,谁还有这样的资格?”
“可是,如果我不喜欢未央宫呢?”她很是认真的注视着我,面上无悲无喜。
“不要说你不喜欢那里。有些地方的风景,凭想象无法揣测其妙处。”
【1】西汉高官子弟凭借父兄身份而做官的一种方式
上周太忙了没有时间更新,抱歉抱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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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 2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