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后细雨绵绵,田里的蚯蚓忙着在湿润的泥土中翻身,燕雀等小鸟也忙着啄食露出头尾的蚯蚓。
这本该是农人在春耕时最繁忙的季节,而并州的农田里,繁忙的就只有捕虫的鸟儿们,田间无人插秧,田舍早已空荡,村落业已荒废。
凤亓梧领着军队与三百名随行的万刃山庄弟子经过稻田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荒凉的景象。说是荒凉,也不过是缺少人烟而已,对于飞鸟走兽而言,人类的战争并不耽误它们的生活,甚至没有了农人拔草,野草繁茂,田间的绿意倒更浓了一些。
“陛下。”
前侦的秦卫回来汇报。
“行军距离交河还有百里,我们暂未看到西羌军队。”
自从颜漠北离开前往边境支援后,凤亓梧随身能用的人手就寥寥无几,而这次会面事关重大,一些关键岗位上他便只能派身边所剩不多的秦卫前去担当,这就导致他身边守卫的人手变得更少了。
秦卫所指的交河,乃是并州与凉州交接之地的一条大河,临近并州北地郡,也是这次会面约定之地。
在这一路行军路上,不少士兵心里有疑问。
西羌人会来吗?
西羌人来了,我们又打得过吗?
这一支部队是当时颜漠北为了救援被困的凤亓梧,从最近的军寨紧急调拨过来的,而并州的守军并无长期与西羌人作战的经验,心里对于传闻中骁勇善战的蛮人,自然就多了一份畏惧。
那么,风大哥没有发现这份畏惧吗?
跟在队伍最后的万笛有时候会悄悄想这个问题。凤亓梧带着这样一支士气不足的军队,与刚刚夺下了并州州府的西羌二王子对峙,真的有赢的把握吗?
马蹄踩过茂盛的野草,惊起水坑中休憩的田蛙,一声蛙鸣,那青色的小东西又钻进另一片水坑中不见了。马儿晃了两下脑袋,不愿意走了。
“原地休憩一柱香时间。”凤亓梧看了眼行军的队伍,下令。
众士兵纷纷松了口气。万笛从马上下来经过他们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偷偷抱怨。
“这天子是要我们去送死啊。”
他轻轻看过去一眼,并不作声,只是一路小跑到凤亓梧身边给他递上了干粮。
“风大哥,到现在还没看到西羌人的踪影,我们真的要带着这一帮人去与他们对峙吗?”
正在查看地形图的凤亓梧闻言抬起头,他的长发这几个月长得很快,已经留长到耳后,可以勉强扎起来,因此也不再佩戴假发,只是这样简单束在脑后的时候,总有一两缕不听话的额发会跑到眼前,遮住他的视线。
这时候,天子便要伸手拂过一缕碎发到脑后,动作间显出几分年轻义气来。
万笛看着这样的凤亓梧,总会姗姗明悟,原来风大哥也不比自己年长几岁,但却已经背负着全天下最沉重的负担。
所有人都可以抛下这个家国苟且偷生,唯独他可不以。他没有选择,也不被允许选择。
“第戎刚拿下并州州府,当然会有他的算计。”凤亓梧放下手中地形图,看着远处山色,“所以我想,他这一次,不会来。”
“啊?那我们还大老远跑着一趟?”万笛感到十分意外。
第戎攻下并州州府的消息,他们在行军前就已经收到了,而这背后来自西羌二王子的下马威,所有人也都感知到了。刚夺下并州州府,士气正盛的西羌二王子军队,完全可以继续在并州攻伐,为何要听你大齐天子的一封信便前来会面呢?
凤亓梧却浑不在意道,“他侵略我大齐国土,掳掠我大齐百姓,征询我们意见了吗?”
那自然是没有的,毕竟人家那是“抢夺”啊!
年轻的君王远望天际,平静却有力地道:“既然如此,我要他到此处会面,也不必询问他的意见。不愿意来,那我就逼他不得不来。”
听到这句掷地有声的话,看着声色平静说出这番话的凤亓梧,万笛心中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风大哥”不仅仅是他路边偶遇的江湖大哥,他还是大齐的君主。
“而且——”凤亓梧又加了一句,“我先到这里一步,可不仅仅是为了等第戎。你看!”
他一直远望着的方向,在山峰与森森绿林间渐渐浮现出另一种颜色。那是一片片白底金绣的“镇”字军旗,一根根高扬的军旗旗杆随着举旗人一致的动作有力地律动,乌泱泱黑色威武的军马迈着整齐的步伐沉默地从山林间陆续露出身影,骑马的骑士们铠甲锃亮,武器与铠甲摩擦间,是闻不着看不见的,已经化作煞气的血腥味。
那是一支与并州守军截然不同的军队!
领头的则是一位头戴白羽盔甲的年轻将军——镇国公世子江衍。
看到那一支队伍出现,这边正准备休息的守军们都躁动起来。
当先一头的江衍看见这边休憩的军队,快速扬鞭赶来,在离凤亓梧五十步处飞身下马,疾走到天子面前用力跪下。
“臣,江衍携镇国公府麾下三将,拜见陛下!”
凤亓梧越过他,看着远处同样下马跪拜的三位副将们与身后的一众士兵们,他上前一步,用力扶起江衍,先是低声问了一句。
“伤都好了?”
得到江衍肯定的回复后,凤亓梧才露出今天第一个笑容,随后,在场所有人便都听到他用内力激发,扩散至整个山谷的声音。
“镇国公遭小人背叛下落不明,凉并两州又接连遭劫,危难之际,世子携诸位将士忠心不改,愿意听从我调令及时赶来,凤亓梧没齿难忘。凉州、并州,不仅仅是凤氏江山,更是诸位的家园故土。我,凤亓梧在此立誓,不将蛮人驱逐出两州,不查清镇国公失踪的真相,便一日不回齐都!要战,便同诸位一道战,要死,便同诸位一并死!”
“我大齐江山,绝不允许外人屠戮!”
洪亮的嗓音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传遍整个山谷,又随着山谷间的回音层层荡开。
凤亓梧这一喊,不仅喊红了江衍的双眸,喊动了万笛心中的一腔热血,触动了在场每一个家园离难的士兵的心房,也传到了江衍带来的车马中。
右相闭眼,轻靠在车厢避上,不去看不去听车内另外两位同僚的惊呼,只是许久,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为何,如此迟?
为何要如此姗姗来迟,才让大齐遇到这样一位君主,才让他,遇到这样一个凤亓梧。
“誓死效忠陛下!”江衍擦干湿润的眼眶,站起身后带头高呼。
在他身后,跟随而来的镇国公府军士们也跟着一遍遍呼喊。
“誓死效忠陛下!”
“誓死效忠陛下!”
万笛站在并州守军队伍中,也零星听到一些呼喊,不久,所有士兵便一同高呼起来。此时,即便是一路行来气势低迷的并州守军,也一道被激昂起了斗志。他们很多人都是服军役的并州本地乡人,凤亓梧的一番话,更是击中他们心中的乡愁与对西羌人的怨愤。
天子都愿一道赴死了,那我区区一条小命还有什么舍不得的?身后便是我的家园,我的父老妻子,我若退缩,难道要等着他们惨死在西羌人铁蹄下吗!
“誓死效忠陛下!誓死效忠——”
凤亓梧听着回荡全谷的呼喊,作为在场众将士抛头颅洒热血效忠的对象,作为引领士气的那一位,在带起满山的欢呼后,却一直只是沉默伫立在众人的呼号中。
蒲存息听到动静,从随军的马车中探出头,看着不远处那笔挺伫立的君王背影,摇了摇脑袋。
“忠臣骨,不可负啊,难难难咯。”
这样一支士气高昂的军队,以及带着血仇的镇国公府将士,即便对着西羌士兵都不会再落下风。
另一边,右相放下车帘收回视线,在心底问。凤亓梧,这就是你让两支军队在此相遇的目的吗?
这也是你想让我看到的吗?
可惜……
右相摸索着袖口褶皱的丝线。
可惜第戎,也不是如此轻易好对付的。
“报——!”
“殿下,斥候传来消息,他们已经看到大齐天子的人马向交河行军,再过一日便要抵达。”
并州州府内,州府衙门大堂上,所有摆设均被西羌人推倒,只在大堂中间用金银堆砌起了一个宝座,而第戎就坐在这个宝座上,消息传来时,他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只绣金瓷碗。
木里上前一步。
“陛下,还有一个消息。”
“我们派人押送回部族的那一批大齐农夫,在半路被人劫走了。”
第戎总算抬起头,眼中露出狼一样的狠意。
“谁?”
“等我们发现时,负责押送的儿郎们已经无一活口。”木里说。
啪——!一声脆响。刚还在手中被细细抚摸的珍贵瓷器被第戎打碎在地。
“不留活口,猜也知道,必定是颜漠北那只杂种!”第戎一脚踢翻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一位大齐官员,从金银宝物中挑出一柄长剑。
“亏我见他有一半同族血脉,还想将他收在麾下。可每一次对我们最狠心的,必然是他!”
噗嗤!长剑没入大齐官员脖颈,第戎看着那齐人抽搐几下渐渐没了声息,才收回剑。
“所以,现在那大齐天子身边,没有别人了?”
木里低头。
“秦善还在关外,颜漠北在另一处现身,齐帝身边已无他人。”
第戎看着长剑上残留的血迹,缓缓笑了,金色瞳孔中倒映着这一片红色。
“这大齐天子不是要我去见他么?好呀,我这便去。”
血滴,滴落。
“便看他有没有命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