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音迈步穿过战场。
他刚一下马,脚踩在泥土上,便察觉到异样,那是一种古怪的蠕濡感,仿佛不是踩在泥土而是踩在流动的血液和内脏上,是他之前从未接触过的感觉。
而这异样的触感,则是敌人的覆灭所献。
两千西羌人,无一活口。
士兵们在城门外堆起了好几座巨大的京观,被砍下的西羌人头颅层层叠在一起,血味刺鼻。这是一场难得的大胜,没有什么比将敌人的首级堆砌成高冢,更能震慑敌人、激励己方。
王音找到凤亓梧时,年轻的帝王单手持长枪伫立,静静望着不远处堆砌京观的大齐士兵们,不知在想着什么。
他站在凤亓梧身后,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打扰明显沉入心绪中的天子。
凤亓梧听到他的脚步声,主动转身看向他,注视着略有些狼狈的王氏天骄。
“多谢你们及时带来援军,王音,你救了城内百姓一命。”
王音急忙低头,匆匆一撇下,他注意到凤亓梧长枪下枪杆上层层凝固的血迹。
“音,幸不辱命,但,此次也是多亏颜将军提前给附近的军寨传递了消息,而且……”
凤亓梧摇摇头,“其他人自然也有他们的功劳,但是你和万笛冒死出去接应援军的功劳,并不会因此被抹灭,你……”他顿了顿,似乎是有些不习惯道,“你想要什么?”
这几乎是天子许诺了,王音以凭此换得任何想要的,比如希望天子出兵救援琅琊县,或者为王氏换取更大的利益,但是他想了很久,只是问出一句话。
“我斗胆想问陛下,您刚才是在想什么?”
是在怜悯那些宁愿战死也无一人投降的西羌战士吗?那么,被他们杀死的大齐百姓又算什么?
他没有错过凤亓梧眼中的种种思绪,其中并没有太多胜利的喜悦,反而有一丝不忍。是对谁的不忍呢?大齐天子,难道还在可怜侵略他们的西羌人吗?
王音握紧了拳,低头等待着一个回答,或者,一声叱喝。
“对不起,是我错了。”
然而,他等来的却是一声道歉。
王音错愕地抬起头,却没能在看到凤亓梧的表情,年轻的帝王已经背过身去。
“但是,王音,无论刚才我想什么,与我之后要做的事都不相关。我能告诉你的是,在大齐百姓的安危面前,我不会有任何犹豫。”
这是身为大齐天子的使命,既然身为万人之上,也要庇护万民于天下。
王音心中的不满瞬间散去,而同一时刻,涌上心头的是许多慌张。
他是不是做错了?
他不应该追问。
无论天子刚刚到底是不是在怜悯西羌人,为何要怜悯,天子确确实实和士兵一起杀尽了所有西羌人,甚至为了拯救流民愿意以身犯险。
只是在一切结束后,那一瞬间,凤亓梧难得透露出内心的一丝真实的,脆弱的情绪。
王音还没有来得及看清这份情绪,就因为一时不忿的追问,失去了再次看清的机会。
而或许,凤亓梧永远不会再在他面前流露出那份脆弱。因为,那是被王音“斥责”过的。
“陛下!”
王音启唇还想弥补些什么,凤亓梧已经转移话题。
“如果你还没想好要以这次功劳换什么奖赏,可以过几日再提。我给你的许诺,永远可兑现。”
然后,他便不再等王音的下一句话,起身回了城内。
这风云动荡的几日过去后,除了颜漠北因为要回复前线的消息,与凤亓梧见了一面外,其他人都再没能看见他。
无论是要为他治疗伤势的药王谷谷主蒲存息,还是想要与凤亓梧求情的城内的富豪权贵们,都未能得到见面的许可。
跟随援军一起赶来的卫十四,负责把守大门,每一个想要求见天子的人,都只能得到一个冷冰冰的拒绝。
“陛下现在不接见任何人。”
到了第四天,众人有些慌张起来了。
难不成陛下是伤势太重,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陛下伤势无碍。”
还是冷冰冰的秦卫回答。
万笛却有些不信道:“谁知道是不是真的没事呢?反正什么话都是你们秦卫说的,万一陛下其实是被你们秦卫软禁起来了呢?毕竟你们秦卫姓‘秦’,又不姓凤。”
话音刚落,卫十四的长剑已经出鞘,要不是大师兄拦得及时,两人怕是已经要打起来了。
“就你话多。”万刃山庄大师兄一边对秦卫致歉,一边拎着万笛的后衣领把他拽出去,离开之前还能听到他小声训斥。
“闭嘴吧你,秦卫堂跟着陛下出生入死,秦善和秦卫的忠心岂是你我可以非议的。”
“我这不是担心吗……”
卫十四收剑入鞘 ,然后看着另一个走到眼前的人,脸上只差写了“你们烦不烦”几个字。
“什么事?说。”
“咳,咳咳。”王旬假意咳嗽了两声,一边在心里嘀咕为何兄长不亲自来,一边硬着头皮问道,“陛下之前许诺,给与我王氏一个提出要求的机会,现在我们已想好了,想问陛下何时方便。”
这倒勉强算是一个正事,卫十四点点头,找来其他秦卫看守,自己进院子里询问了。
不一会,他带着一块令牌出来,随手扔给王旬。
“凭这块令牌,去找颜将军,将军自会替你们救出家人。”
啊,这,不等等,难道真的一面都见不到吗?
“没有其他事就赶紧走。”
王旬最后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兄长,不是我无能,实在是秦卫太可怕!根本连一只飞虫都不放进去见陛下啊!
这样的状况,持续到了第五日。
别误会,并不是第五日后凤亓梧就愿意出来见人了,而是有人闯过了秦卫们的看守,来见了他。
那人神不知鬼不觉避开秦卫的看守时,凤亓梧正在抄写第十万一千一百一十六遍《往生咒》,而每抄写完一张纸,他就会将经文放到身前的炭火盆里燃烧,燃烧的灰烬已经积累了厚厚一层,抄写的笔墨已经耗尽了两块墨石。
人,也已经四天四夜,没有休息。
“我要是再晚点来,你是要生生把自己累死么?”
当房内猝然想起经文以外的声音时,凤亓梧停了一瞬,便又要继续抄写,却被另一个人的手牢牢抓住了手腕。
那是一张令人见之不忘的面容,那更是令敌人战栗发抖的身手。而这能够避开院外众多高手,闯进院内的人,拽住凤亓梧的手腕,两人却是默默对视,许久没人出声。
“我问你,是要把自己生生累死吗?”那人琥珀色的眸子盯着他,几乎是咬着牙从嘴边挤出声音。
见凤亓梧依旧不理他,那人低头看了下脚边的炭盆,狠狠笑道:“好,你再无视我,我就毁了你烧诵的这些经文,让你这五日的心血都白费,让你所护佑的那些人都得不到往生!”
凤亓梧终于抬头看他。
“除了这些损人不利己的事外,萧应寒,你没有其他事做吗?”
“哎,生气了?”萧应寒笑了笑,抓走他手里的笔在自己指尖把玩,“你要是好好与我说话,我自然也不会毁了你这几日的功德,你为那些枉死之人诵的经,自然便也能做完。”
“我问你,为什么不休息?”
凤亓梧沉默了一会。
“未抄写念诵满十万八千八百遍经文,不能停歇。”
萧应寒又问他,“好,就算这是你的道理,那为什么不喊其他人和你一起抄诵,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自己伤势还没好,就在这里消耗精力,是嫌自己命太长么?”
“他们……不合适。”
看着凤亓梧难得避开自己的视线,萧应寒却紧追上去,凑到他眼前问。
“让我猜猜,是为什么不合适?”
他的声音又轻又缓。
“是不是因为,你抄写的这十万八千八百遍经文里,也有抄给西羌人的那一份?所以,你不想让大齐人来为仇人抄写。”
他,怎么知道?
凤亓梧猛地抬起头,第一反应是担心。
“你——”
“我怎么会知道?你连我这个人人喊打喊杀的魔教妖孽都要救,更何况是其他人?”萧应寒却仿佛看穿他的心思一般,道,“要不是西羌与大齐处在不死不休的立场,要不是你现在的身份,要不是所有人都等着你拯救这个即将覆灭的王朝,小和尚,你是这个世上顶顶心软的人,根本不会忍心造如此多杀虐。”
他几乎温柔道:“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知道这一点。”
凤亓梧看着他,怔怔道:“你,难道不会觉得我虚伪?”
“虚伪?你是杀得西羌人比他们少,还是救得大齐人比他们少?”萧应寒停下把玩。
“我在西羌生活过,和恨他们恨得咬牙切齿的大齐人不同,我知道,和我这样的疯子不同,西羌人也不过是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有家人有兄弟的普通人。”
“他们背靠荒山与草原,每年都要饿死半数新生的孩子,每到冬季年过五十的西羌老人徒步去荒原送死,只是为了给年轻人节省口粮。”
“西羌王对大齐野心勃勃,觊觎物资丰饶的大齐,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但是对于西羌人而言,他却是个在意百姓死活的好君主。”
“当然,站在大齐人的立场上,西羌人都该死。”
“但是你,凤亓梧,你在成为大齐的天子之前,你是念佛的佛子。”
“在你眼中,在你读的佛经中,众生本该平等,无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西羌人还是大齐人。所以,你会毫不犹豫地为了保护大齐杀死西羌人,但你也可怜他们。”
“对也不对?”
凤亓梧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从没有敢暴露的心思,那被王音看破丝毫便被质问的一丝同情,竟然被萧应寒看得明明白白,看得如此透彻。
“我……不该。”他苦涩道。
他杀了无数西羌人,但,他永远忘不掉那个站着死去也不愿意松开枪柄的西羌首领,忘不掉每一个嘶吼着赴死的西羌士兵。
然而,这些西羌人手下,也有许许多多大齐百姓的性命。所以,他的怜悯,就显得如此不合时宜,显得可笑,显得令人憎恨!
无论大齐人还是西羌人,没有人会为这丝怜悯而感到释怀。
大齐人会觉得荒谬,而西羌人,只会想把他碎尸万段。
“你该,或不该,并不需要任何人来评价。”
不知何时,萧应寒竟然已经在桌案前坐下来,捞起一笔没写完的纸,抬手就要下笔。
“等等!”
“怎么?”萧应寒抬头看向他,笑吟吟问,“还差这么许多遍呢,我帮你抄一些,也不行么?”
王音OUT
这就是本文有那么多美男,教主还能坐稳正宫之位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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叠个甲,叠个甲。
这里西羌和大齐交战,可以看做战国时代两国交战,也可以看做汉蒙、汉匈交战。在我们后人眼中,是草原民族为了生存与汉族的摩擦,而且大家后来都融合为中华民族了。
而且陛下杀人也是绝不手软的,他只是和教主一样,看清了西羌人背后为生存所困的战斗理由,本质是那个年代的草原民族生产力不足的问题,所以杀完之后他会自我内耗、自我折磨。
最后,文中的西羌人和泥洪人犯下的罪性质也完全不一样,恶性也完全不一样,不可混为一谈,绝不能宽恕泥洪JUNGUO主义(鞠躬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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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战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