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知道自己被当做了什么,都得等三枚醒来再说。
于是乎,堂堂大理寺少卿,又当马夫又当人肉靠垫,冷着一张脸,毫无头绪地在丛林里策马狂奔,还得小心护着身后酣睡的人别被甩落马背。
大约一炷香后,两人一马,进到了丛林深处。
林深不见光,暗沉沉的,泛着森然的寒气。
形态各异的古树粗壮高大,枝繁叶茂层层叠叠地交叉在一起,隔绝了如柱的雨幕,彷如遮天蔽日,自成一界。
疾驰的骏马像是感知到某种未知的危险,奔跑的速度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
感到身下宝马的焦躁不安,陆衎拽着缰绳的手缓缓松开,不动声色地按在腰佩上。
他驱马慢慢往前走,越往里走,交织的参天大树越密,视野能见的光亮越暗沉。
再看四周,杂草丛生,荆棘横行,蓬勃的绿意,像愤怒的野兽疯狂地向四周蔓延攀长,吞并了整片潮湿且泥泞的土地,却诡异地留了一条蜿蜒而崎岖的小径,通向更深不见底的黑暗。
这时缓缓踱步的宝马彻底停止了脚步,无论陆衎怎么勒紧缰绳,也再不肯往前一步。
好像那黑暗的尽头,有什么令它分外忌惮的危险。
它的鼻子里不住往外喷洒热气,焦躁地在原地团团打转。
“嘘~~”
陆衎嘴里发出白噪音,轻声安抚着宝马的情绪,良久后才抬头,眯眼向远处眺望。
狭长而幽深的小径,就像一颗空洞洞、没有瞳仁的独目,静静地蛰伏在暗处,凝视着你的一举一动。
“到了?”
三枚突然从蓑衣里探出脑袋,头顶的发髻乱做了一团,炸出了一撮一撮的小卷毛。
陆衎侧头,入目就是她头顶的小卷毛,瞥了眼三枚脏兮兮的小脸蛋,他莫名想起了阿姐偷偷养在厢房的暹罗猫。
按在腰佩上的手指指腹不自觉摩挲了一下,须臾他才道:“并未。”
忍不住伸手轻轻按住她头顶翘得最高的那一小撮炸毛,陆衎轻声问她:“要不,你再睡会儿?”
三枚一愣,脑袋向后一歪,胡乱揉了揉头发,抬眼神色莫名地看了陆衎一眼。
陆衎瞬间回神,掩唇轻咳一声,“不是说,有棵断头的古榆树?”
顿时就被转移了注意力的三枚,伸手往陆衎脚下一指:“喏,在这儿呢。”
顺着她纤瘦骨感的手指看去,半人高的杂草丛里,果真歪倒着什么东西,正对着马鞍上挂着的木箱子。
这就是她口中所言,断头的古榆树?
陆衎眉头轻蹙,在他眼中,更像是一截将要腐朽的木桩。
“找到地方,接下来就看八耳和我要的东西,什么时候送来了。”
“不用进去?”
三枚歪头,不解反问:“进去哪里?”
陆衎抬手指着正前方不远处的黝黑的小径。
三枚挠了挠头,“未到时候。”
说完手指点了点陆衎的肩头,她委婉表示道:“这马载了咱一路,可累了哈。”
陆衎不知怎的,居然读出了她话里的深意,下意识便从马上跃下。
落地后把怀里捂得有些温热的小酒缸提在手里,转身特别自然地接住了朝他倾身而来的三枚,将人给抱了下了马。
一连串动作下来,有如行云流水。
陆衎环顾一圈,找了块树桩就要让三枚坐下。
三枚朝后一扬手,“诶,我的木箱。”
“啧。”
虽然心里觉得麻烦,但陆衎放下三枚后,还是帮她拽下了挂在马鞍边的木箱子,连同手里的小酒缸就要一并塞还给三枚。
三枚却急得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这箱子我现在还抱不得!”
“你放地上就行。”
被折腾得没了脾气,陆衎依言将木箱子放到地上,顺手把小酒缸也放了上去。
岂料酒缸子刚一触碰木箱,就听一声脆响。
“喀!”
小酒缸自底部,猝然裂开,缸里的酒水哗啦全都洒在了木箱上。
“这......”
陆衎生平第一次感到有些慌乱,想解释两句的时候,忽见三枚猛然捂住左耳,对着空气拳打脚踢。
“别吵,我已经到了!”
陆衎连忙蹲下把人按住,“怎么了?”
“窸窸窣窣总有声音往我耳里窜,吵死了!”
“声音?”陆衎侧耳仔细听,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
也是到此时,他才发觉丛林里静得诡异。
明明能看见风拂过草丛枝干,卷起地上片片树叶,却听不见沙沙响声。
一点虫鸣鸟叫都没有!
陆衎思考一瞬,问她:“薛婉茹?”
脸色越来越苍白的三枚瞬间安静了下来,摇了摇头。
下巴忽然被一只大掌托起,三枚盯着陆衎凑到近前的俊脸,眼睫飞速眨啊眨,“嗯?”
陆衎:“你在流鼻血。”
三枚吸了吸鼻子,拿手背揩了一下,湿濡而鲜红的血色赫然在目,她却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没事。”
像是习以为常了一样。
陆衎眉头深皱,眼里有一丝担忧一闪而过。
过了一会儿,又见她摸了摸右耳,面有急色:“八耳,还没来吗?”
话音刚落,“来了来了!!”
邢正的声音从两人身后响起。
他手握牛尾刀,一路顺手砍开碍事的杂草荆棘,居然让他清理出了一条小路。
怀里抱着一个小包裹,头顶着趾高气昂的小野鸡,邢正一个飞跃便来到了三枚面前。
“黍米和五彩绳,我、我先给你送来。”
平复了一下有些气喘的呼吸,邢正才又开口解释道:“我怕你急用,就先将东西送来,其他人还在后面,哦,不用怕他们找不到路,我沿途都用显眼的牵绳绑着树干。”说完将手里的包裹递给了三枚。
“谢谢。”
三枚打开包裹,却发现里头不管是包着黍米的油纸还是五彩绳,都有些潮湿。
“我怕被雨淋湿,一路都将东西紧紧护在怀里,没想到还是湿了。”邢正挠着头道。
三枚:“没事。”
她单手捻起五彩绳,端头咬在嘴里,接着一圈一圈缠在倒扣着破碗的手掌上。
摸不着头脑的邢正,转而望着陆衎,“话说,这里的树冠到底是有多大多密?”
“外头下着那么猛烈的瓢泼大雨,进了林后竟是一点都感觉不到,头顶树冠紧密相连,却也不会乌漆嘛黑到令人看不清道。”
陆衎的心思却没在邢正的身上,他看着三枚忙忙碌碌的样子,眉头越蹙越紧,最后实在忍不住,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入手依旧是冰凉凉的,好像稍一用力就能捏碎的瘦弱。
“怎么了?”
动作突然被打断,三枚嘴里咬着绳头,仰头含糊问道。
陆衎:“你一直在流鼻血。”
三枚点头:“我知道。”
说完后想了想,她又开口稍微解释了一句:“薛婉茹的请托,内容有些杂乱,都是一些细碎的片段。”
“你不要着急。”
陆衎听不懂什么请托不请托,他望着脸色煞白,双手颤抖的三枚:“着急的是你!”
他的语气有些重,又重复了一遍:“你一直在流鼻血!”
三枚瞪眼:“我知道啊——”
忽然一阵眩晕,三枚眼前瞬间一暗,她照旧十分用力地甩了甩头。
嘴里的绳头掉落,她的手心剧烈一颤,缠到一半的五彩绳也掉在了地上。
心里不由叹了口气,三嘴巴抿紧。
怪不得古人总道:“练功练功,一日不练三日空。”
这才第几日啊,自己就变得这么力不从心了?
看来太久不出山,怠惰得不止是功夫,还有自己的意志和耐力。
寻尸化怨之矢志,任重而道远啊。
三枚弯腰捡起地上的五彩绳,重新开始缠绕在手掌。
陆衎:“先把鼻血止了再说。”
敏锐地感知到陆衎情绪的变化,三枚虽然不明所以,却没有再故作轻松,而是皱了皱鼻头。
她实话实话,也不管人能不能理解,“可是,如果我不快点,等下耳朵也要流血的,再继续拖延下去,慢慢就是七窍流血。”
七窍流血,暴毙而亡,通常是他们序家门下人的最后下场。
山门的人,有自己的傲骨和执着,喜欢孤注一掷,却不懂自量。
三枚也是如此。
然而此刻,她的声音平静,清亮的眼眸里无波无澜。
陆衎心脏却像是被针刺了一般,不痛不痒,却莫名很不舒服。
握着三枚的手缓缓放开,陆衎起身后退了几步。
三枚歪头看了他一眼,低头后又抬眸飞快瞥了一眼,见陆衎不再有其他动作,便专心缠起了手里的五彩绳。
目睹了全程的邢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一会儿低头看看三枚,一会儿抬头瞧瞧陆衎,大脑转的飞快,却并没有效用。
这俩人......才一会儿功夫,就变得这么熟稔了?
掐指一算,自离开书院后,邢正还是第一次见到情绪波动这么大的陆衎。
再看坐在树桩上的三枚,安静乖巧,但状态看着着实不好。
她的鬓发凌乱,脸色苍白无血,嘴唇隐隐泛青,虽然没见再流鼻血,但确实看着有些可怜。
“啪!”
熟悉的巴掌声,响亮而干脆。
三枚拽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木箱子上的八耳,恶声骂道:“馋不死你!什么东西都能入嘴!”
八耳挨了打却不敢瞪眼嚎叫,像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般,讨好地朝三枚眨了眨眼,乖巧地静立在她脚边。
三枚:“老实点。”
邢正挠头,这么夸张的眧州话,莫名有些耳熟。
看这人训鸡的架势,好似并没有虚弱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