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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复志异 第36章 驻隙间——棺材铺里聚英豪(三)

作者:史泼 分类:古典架空 更新时间:2020-08-16 19:55:24 来源:文学城

时光齿轮

清晨,彭子伯唰地张开眼,他小心地在被窝中拆开小臂上裹的布条,那里皮肤光净,如梦过无痕。

起床吃过早饭彭兮象还没醒,他昨晚大概真是喝透了。而钱梨白不知何时也已出去。于是他稍一盘算,便想趁机再去探昨日那米教治所。

彭子伯今日没有遮脸就上了街面儿。到达时,那门楼前正行道场。他没见到昨日之人,到是见到了孙家凶肆的孙法师。

孙法师还是行装隆重,可和那位正在主持仪式的高功法师一比,就显出他是个照葫芦画瓢的外行假货。他手中持着木剑,眼梢不停地瞄那法师的一招一式,学得磕磕绊绊的。不过嘴上念念有词,还算勉强跟得上趟儿。

门前仍有人把持,进出的善男信女手上都拿着一个符节,想来都是供过“敬项”的教众。他想偷一枚混进去,忽而又想起自己光着脸儿,若真有古怪,那便让人看了面目。

于是他绕到这楼宇后方,想要找个别的地方进去。这楼两面临街,另一侧则临着淮水,他沿着墙走一圈,见到都有人把守,便多了个心思绕到东南相邻的那所屋宇。

他纵身上墙,伏在屋顶,发现墙内竟是个巨大的庭院。

内里屋宇连绵,楼阁错落,亭、池依水点缀。最近处是一台水榭,其上有庭,一弯泓水由墙外淮水接引入园,环绕过正中的一幢三层重楼。

那楼甚为秀美,上书“明楼”二字,斗拱卷杀,层甍反宇,似要随时飘然而起。它建造得如此繁复,瓦色却很清素,被透亮的栗油浆洗过一般,在繁花树影之间氤氲如画,真如光明之所。

“哎,小人再捐,再捐!求大祭酒指教。”一个煞风景的声音响起。是个士人模样的男人。

他站在树下垂首弓腰,对面有人接过他手中擎着的木盒,那盒内里金灿灿、黄澄澄,晃得彭子伯直眨眼。他向前拱身想跃到庭上,勿闻细微动静,连忙后撤,险些碰了那如水滴坠丝的探铃。

另一人朝树影下走出来,是个青衫道士。

男人一直朝青衫道士说话,那道士却越来越不耐。他不顾男人伏低做小,抖一抖手中塵尘,身后便上来两个壮汉将那男人轰了出去。其中一个,正是他昨日追捕之人。

这庭院和那治所是一事!

彭子伯看到此刻已不敢再冒进。

他回到街上,混在人群中待了将近半个时辰,再没发现不寻常之处。怕彭兮象寻他,又等半刻,便走了。

而在他走后不久,那倨傲如神仙的高功法师突然匆匆结束了科仪。

他和身后跟着的十几名小道,躬身来到一架马车近前,恭敬地将车上之人请下了车。

车上两人。头一个一看便知是个仙家道长,修为高深不必言说的类型。他的神态并不拒人千里,反而亲切又蔼然,教众们见他和乐之貌如临福祉,恨不能捧心拜服。

另一人并非道士,乃是便装,只是他的眉眼被一张面具遮挡,只看得半张脸。

那道长却不曾先走,他候着与那覆面人并肩,这才施施然步入楼中。

彭子伯回到家中,一进院,就看见屋中的被褥晾在太阳地里,他后怕地庆幸早一步烧了那些画。

“你去哪儿了?”

他听得一惊。转身见是去而复返的钱梨白。

不知什么因由,或许出于本能,彭子伯是怕梨白的。他总觉得,他熟悉他,对他了若指掌。

“我,我……”他突然娇气道:“大伯,我的小老虎丢了。”他昨日急着追人,确实丢了那堆绣的虎。其实这类东西他早已不玩儿,可都是彭兮象亲手做的,平日还是很珍惜。

“找到了吗?”

他摇头。

“你昨天的衣服呢?”

“啊?”彭子伯头皮一炸耳尖抖动,就见一块扯坏的布扔在他脚下。正是他昨日包扎用的那块,上面沾着一点血迹。

他真是粗心大意,竟裹在了被褥里!如何是好!他不敢抬眼看钱梨白,脑中急急翻转着对策。

“啊!”还没想好,梨白一把提起他的身子,倒栽葱一样夹在腋下进了屋。

“大伯大伯!”

“你是不是与人打架?教你些拳脚你去打架?”

“我没有!”原来以为他打架,彭子伯简直要喜极而泣。

钱梨白一扇他的屁股,质问:“昨天到处乱跑,还让吴扣子和你一起撒谎?是不是?!”

“我没有!鼻血!那是鼻血!”这该死的吴扣子!

钱梨白一下把小孩撂到光板床上:“脱衣服!”

彭子伯被撂倒的一瞬间下意识想反抗,但他立刻清醒过来。他大概知道,除了轻身功夫,爹爹和大伯恐怕都不是他的对手。

尤其是杀人。

彭兮象刚洗去一身捂了一宿的酒气,光着膀子就进屋了。只见屋内钱梨白追着彭子伯扒衣服,小孩已经被扒了上衣,捂着袴子正嗖嗖乱跑:“我没有!我没有!啊!”

袴子被他大伯一把拽掉了。

“你们,在干嘛?”

小孩惊恐地回头,见彭兮象,浑身上下轰地一下全红了。

他的裤腿退到脚脖子,被剥得精光,露着小鸟……

钱梨白不可思议地拨拉他,四肢、腰腹,脚踝,小孩身上不单没有一点外伤,甚至,连一个微小的疤痕也没有。通体雪白,光润得不寻常。

什么痕迹都没有。

“咝…咝…”

“哎哎!儿子,干嘛干嘛?”

小孩委屈地哭了起来。也不大哭,低着脑袋默不作声地自己吸溜。

彭兮象身上水珠儿都没擦净,抱起他:“不哭不哭!咱不理他,不理他了啊!”彭兮象觉着孩子大了爱瞎跑这太正常了。

他看梨白冷着脸,挺想笑。心想,不揍一顿就不错了,他小时候可没少挨揍。说着把自己衣衫给小孩一裹,抱到对过屋去了。

彭子伯埋在彭兮象怀里不抬头,他自己知道,他是羞哭的。

可彭兮象一宝贝他,他反而真委屈了。

“儿子,咱这大红球不戴了好么?爹爹给你做个别的!”彭兮象摘掉小孩头上绒球,顾左右言其他。

起初小孩太爱花,动不动就往脑袋上插。彭兮象怕他自由发挥成个二刈子,就想招儿做了个大红绒球。结果这一戴上就不摘了,如今都是十二三了,幸亏长得俊,要不得跟二傻子似的。

可他不知,彭子伯此刻光净地贴着他的胸口是个什么情状。

彭子伯让他扯散了头发,他白,他也白,两具如浆似脂的霜雪身子衬在浓墨般的长发里,正像一对儿痴缠的妖僮艳雄。

彭子伯撑着他的胸口抬起上身:“爹爹,我没打架。”

“嗯我信。大伯担心你,知道吗?爹爹小时候还不如你呢!”彭兮象不想说他经常被打屁股。

“不如我?”

“嗯。他管我管得可严多了。”他拍拍他小后背:“去跟你大伯认错,好么?”

彭子伯手指一抓:“可我没打架!”

“咝……”彭兮象抽气儿,正抠在嫩肉上,破了。

“爹爹!”彭子伯心疼,呼呼地吹他胸口。

“儿啊,你该剪指甲了。”

钱梨白在书案前独坐,犹如孤家寡人。

大的、小的,一个个就没有让他省心的。可是他又怕兮象心中存了疙瘩,养个孩子寄托,也是念想。

至于他自己,大约是操心操惯了。

思绪纷乱,笔尖上的墨滴在竹简上,淹没了两个字。他只好拿起一片再写。

“大伯。”彭子伯捧着一只软浓浓的大桃进门来。

钱梨白看着他没有说话。小孩继续走到他跟前,把桃子递到他嘴边:“大伯,我不该乱跑。”

“我不该打你。”

“嗯?”彭子伯瞪大眼睛,口吃道:“我,我不对。”

钱梨白拿过果子放到桌上,将彭子伯抱到膝头。

小孩非常柔顺,他知道他们这是和解了。他还知道,往后做什么都要倍加小心。

这个人,太敏锐了。

“大伯你写的什么?”

案上一片片竹简,每片上寥寥数语。彭子伯细看,都是他爹爹的琐事。

钱梨白不写了,他将竹简归拢到之前编缀的简册旁,道:“大伯岁数大了,事情记得乱。”他点点彭子伯鼻尖:“你记着,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小孩虽然点头,却说:“只有老公公才忘事。”

钱梨白朝他笑一笑,没有答话。

他一直有记琐事的习惯,且记得都是平日里值得高兴的事。这可说是他在世上的爱好。另个原因,便是十几年前,他发觉自己头脑之中的记忆偶尔会混乱,有时甚至到了断章取义的地步。

彭兮象刚要带着彭子伯出门,就被钱梨白叫进了屋。

彭兮象进屋见他将驻隙摊开在床上,还拿着编好几卷简册,问:“你要进去?”

“嗯。我去把这些理一理,到时放我出来。”

“哎。”彭兮象一指院中小孩:“我带他去肆里了啊。”

两人商量过,随着彭子伯越来越大,熟人越来越多,此处他们顶多只能再呆上六七年,到时候这店铺,就留给孩子做个营生。

“好。”

钱梨白进了驻隙,不多久,听见彭兮象在外头叫他。

怕他有事,他匆匆下笔做完标记,稍作整理便沿着鲛油灯的路出去了。

而兮象叫他出来只说饭做好了,未有什么事。

钱梨白感到莫名。进驻隙不过一时半刻?他突地走出屋外看,天,却已然黑了。

他虽没有准确的计算过,但他记得在汉成帝时驻隙中的时辰与外面还无甚区别。可这几年,它的时间却可感知地变快了。不知跟他偶尔忘事有没有关系。

或许,时光的齿轮终于开始转动。

他思索着,由肩上拣下一根白发,扔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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