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复志异 第12章 王世将陷难军中 士亡令反得其害(一)

率天下而路的滋味

王廙没想到回家一事竟会有如此多的麻烦，区区部曲[1]千人就能叫他焦头烂额。

初时他赖与身份高贵，并不为他虽是“参军”却从未参军一事而有过顾忌。换句话说，他乃是抱着远游结束的心态随军归家的，全无作为一个军中将领的自觉。然而“霸府”以主为帅，这千余人的大小事情，连同鸡毛蒜皮都随着南下，一股脑地来到他的面前，让他再没了央着彭兮象天天写字儿的闲心。

先是有报分休[2]失期未归者一十五人、报奔丧者一十三人、报兵士械斗、偷窃、侮人妻子云云……他颇感烦杂，只将这些当鸡零狗碎不理不睬，渐渐也便没人再来报他。

然而又不几日，他心血来潮地去巡营，见到驻扎之地上随处可见老幼妇孺，差人一问，才知自己这队伍中携家随军者竟达六成，使本该整肃的军营，沦为了一个满是贱民的流动场所。

然而最让他犯难的，是军中能管事的兵将居然都悄无声息地不见了。起初他并没上心，也未追咎。可后来这些人不是逾期不归就是拉帮结伙地没了踪影，如此一来，偷粮草、做逃兵，居然有渐成常态的趋势。此时他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也看清了这支队伍的本质。他们真正是一群乱糟糟的散兵游勇，是优胜略汰后，被遗弃下来的一群乌合之众。

昔陈承祚载高柔言：“军中之人，见一人亡逃，诛将及己，亦且相随而走。”[3]便是他如今之处境啊！

王廙很想找人商讨对策，然而他身边的可信之人却只有一个王粪土。彭兮象和钱梨白他也想到过，可观二人那散发宽衣的神仙做派，实非合适之人。他也顾及身份，虽与他们是以友结交，但两人既非他的奴仆又非他养的士人，只是两个行丧为生的凶肆商人。叫这样的人帮自己出谋划策，非但不解决问题，叫人知道反增了笑柄。

他怅然感叹，郭子玄在就好了。

王粪土进帐来：“郎君，”他指着帐外：“外头有个兵士要见你，见不？”

王廙把眼神调过来，见王粪土身上军衣袖子、腿子都短了一截，配上他的高个子，浑像个打鱼的渔夫。也没个体面。他心里更没好气：“见什么见。”

“他说他有军事要禀告。”

“军事？”

“叫进来？”

“嗯。”

一个三十来岁的兵士走进来，未到帐前便跪地磕头，行了一个大礼。王廙虚扶了，道：“尔何人，起身。”

那人到是起身利落。他中等身形，有些灰黄的面上缀着一双一大一小的耷拉眼，山根高纵，额头左间处上一枚大大的褐色肉痣，因那痣上呲毛，脸上的其他五官便都似被那痣稀释了。

王廙心中嫌弃。面有大“痣”，他不喜。

兵士又作一揖，回道：“参军体安。小吏赵江，曾在县中任兵曹史，佐兵丁征输一事。小吏来见参军实为揭一隐情。”

王廙听他回话，觉他言语通顺且还知礼。他自己心中明白，他冠这“参军”一衔有名无实，即上无将属又下无实名…..这倒是个有心人。想到他还有‘隐情’禀报，便道：“进来答话吧。”

赵江依随，他从怀中掏出个布袋：“参军请看。”

“这是何物？”

赵江闻言解开那布袋封口，是一小袋小米。他将米呈在案上：“昨日轮到小吏与另一人去接粮，当时已清数目，回来之后却多出一成，如此我便要再行清点，不想却为人所阻。此人即是与我同去的张抱儿！”他快速地抬头，见王廙无甚表情便接下去：“后来张抱儿便将此米分与我，且说……说如此之兵怕是进不了豫州便已沦为流民，不若领着他的妻儿就近投靠亲友，还劝我同去。我怕为他所害，当时便应了他，他却又将共十三人同谋之事说与了我。我心中实在惶恐，特来告知参军。”说罢跪地垂首。

王廙听到此处其实已怒火丛生。吃他的粮、偷他的米、还要撬他的人！贼性当诛！他平稳气焰道：“起来吧。可知从者都是何人？何时动作？”

“不知。”赵江起身，却又马上说道：“虽不能知其底细，小吏确有办法留住他们，叫他们不能成行。”

“哦？是何办法？“

“参军可知，我朝有一“士亡法” 秉自前朝，用以防将士叛逃。其法说来简单，便是将兵将之家小与其分地而居，集中一地，平日再由官府擢乡里监管，即便兵将由前线逃回家中，也确保底细尽知。我朝眷属随军多有前例，然我军虽千夫之兵，也应，也应令行禁止……”赵江话止此处，费劲地掀起耷拉眼觑他。

王廙暗咬牙帮儿：“说下去！”

“是。我军人虽不多，参军何不谕一‘士亡令’，将兵士眷属统一一处，擢人看管。令怯战、外逃、包庇者，罪其父母妻小，此一来兵士也可安心军事，少生叛逃之心。”

王廙随着他的话思忖。的确是他的大意，没带过兵便没有这等经验。如今他们还未御敌，以此下去如遇到敌人，后果可想而知。

要回江东，如今看来，可真难啊！

此刻，赵江心中也是惶然，他因做惯军吏，懂些吏法，才敢上门说上一二。他今已三十三，却因貌丑家贫，没娶上媳妇。后来进了府兵营中，一来二去却是和那张抱儿家的勾搭成情。张家四代单传，到了张抱儿更是完蛋，连个鸟也难立住，更不用说立下子息。他心中道，也不知这少年郎能不能信我之言，随我之意。最好，砍了那张抱儿的脑袋！正恨恨想着，却见王廙侧阴阴地看着他。

他心中一凛：“参军？”

只听王廙道：“如此，也不失为一办法。”

赵江吁出一口气：“帐下可有惯使的文吏？如要将那张抱儿治罪，或是行令，还需要列个章程。”

王廙没有立刻表态。想他身边只有二十名亲随皆由建业家中带来，他们都是武人，骑马射箭可以，案头功夫就莫要指望。

赵江看出他的迟疑，趁机道：“小吏可向参军举荐几人，打理琐事，便宜驱使。”

王廙虽不曾带兵性子却好奇多疑，防人之心还是有的。且他也并不全信他的话。遂果断道：“不必。你下去吧。”

赵江垂着眼，这回心下是有些拿不准了。可他也只好退下。

“慢着。”王廙眼神凌厉，一指案上：“米带走。不许声张！”

“是，是。”忙出帐而去。

等人净了，王廙面上露出一刻松弛地微笑。这个方法好啊，此一来，兵将不敢再随意叛逃，也免军中每日混乱局面。他不再耽搁，叫了王粪土进来持墨，亲手写了新令，又招亲随。不消片刻：“士亡令”已下达军中各处。未到傍晚，混乱的眷属们聚拢到了一处，由一名叫赵苼的队主辖人监管。至于张抱儿一事，他则未动声色。

到了晚饭时候，彭兮象和钱梨白带回了三条草蛇。王廙一见，甚是怕人，这才知自己怕蛇。可当彭兮象端出一锅鲜气四溢的蛇羹时，他一下便克服了恐惧。蛇这动物，也仅仅变成了讨人恶心。

而彭兮象和钱梨白却遇到了点儿麻烦。夜晚进帐去时两个人叫兵士们撵了出来，说他们乃是“随军眷属”，按令，该是要“圈禁”的。可两人皆壮年男子，如何能混于一众老弱妇孺之间？只好另做打算。

王廙见他们二人去而复返，又去挤王粪土的被窝，立刻明白这是不服帖的老兵们在对他的军令还以颜色。他心中气得闷痛，却也着实没有办法。

夜，就这样过去了。

一连数日 “士亡令”初见成效，军中混乱已止，也未再有逃兵。王廙自领军主，又命两名军曲候，分别是赵江和另一名叫闫硃的。命原有的四名队主重点人数，各统一队，使军吏打理行营。而彭兮象和钱梨白也脱下布衣，换上了戎装。一路上，队伍且避且走，战战兢兢，终于在七月初的一天，赶在日落之前扎在了豫州陈郡。其时汉赵王弥的大军经此地不久，兵谷篦收、版籍荡然，留下一片千里赤地。

王廙终于体会到“率天下而路”是种什么滋味儿。[4]他也曾有天志，可到今日，才懂得了郭子玄话语间的那一点傲慢缘何而出，因他最知平淡的伟大。王侯将相、当世枭雄，一切个人的功业都抵不上去建造平凡和安定，使他人免于颠沛流离。

自从由洛京出走，不，该说是逃亡。他一路见识城野破败，人命畸零，虽未遇敌，却能相见一切残酷。

仅仅两月，洛京已恍如隔世，像一场旧梦了。此处七月，不是那里的七月，却也是的。他的心中，再没有出发前对旅途的回味与即将归家的兴奋，而是清醒的知道，这是在逃命。而他不知道自己还要走多长的路，流离过多少个日夜，才能回家。

他更不知，梦中洛阳早已陷落。

就在队伍出城后不久，她便如一枚权利的果实，在汉军几近三年的反复攻歼和坚壁清野的孤立中，瓜熟蒂落。

[1]魏晋南北朝时期，地方豪强组建的私人幕府军编制。

[2]古人军队军人轮休的制度。兵士请假回家，逾期未归要受处罚。

[3]陈承祚即陈寿，《三国志》作者。此处引曹魏大臣高柔论逃兵之见。

[4]率天下而路：主要是儒家指出农家思想的弊端。若君主皆持农家思想，凡事亲力亲为，社会无有分工，那便会造成带着天下人奔走于世上，没有休息的局面。所以君主不应该劳力，应该劳心，合理规范社会的秩序，使人民井井有条地安定生活，脱离颠沛流离的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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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王世将陷难军中 士亡令反得其害(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