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复志异 第11章 郭子玄后，再无有以常待我者(二)

我这一生，有幸等你几次

第二日王廙带着赗礼，[1]假门假事地上门吊唁。远见厅堂之中三人皆素衣，再看自己的金丝青衫冠萃珠履，他便转回府中重换了一身皂袍，物事尽去，只腰间佩玉不解。郭三指停灵三日已盖棺，他三躬祭拜，郭子玄跪身还礼。灵堂之上他不便开口叙话只好移到侧间端坐，因茶水喝了不少，待到太阳下山，实在有些坐不住了。

三日已过，郭子玄不必再守灵，他起身见天色转阴知必有一场雨。如今府中只剩几个无处可去而留下的粗使之人，没有膳夫，王廙不走，他只好叫人备饭。

王廙来时便见庭中有人掘地，那里原是一个角亭，被拆除了，此时地上已变作一个大坑。

王廙指窗外：“他们这是做何？”

“藏宝。”郭子玄道：“今日只有素面。”

王廙急道：“你真的不和我走吗！？”

“我们跟你走！”钱梨白和彭兮象走进来，两人手中各提着两坛满是尘土的梨花白。

彭兮象：“子玄，哪坛最陈？”

郭子玄见那四坛酒，数目，正合他们此生聚散离合：“你右手。”

王廙瞪大眼睛，扭头看郭子玄：“今日？今日可饮酒？”

钱梨白：“《咏怀》八十二，载酒唁居丧。”

于是王廙也不再顾忌，还高估了自己的酒量。

几个人喝上大酒便开始谈玄论道，辩死生之境，辩物化流行，全然一派天花乱坠的胡说八道。王廙在旁除去喝酒根本接不住话，不大会儿他已感到两耳嗡鸣只顾得瞠目，另叹一句：他娘的此乃名士！

天降小雨。彭兮象抱个酒坛拉着郭子玄坐到灵堂中唱歌，他打着酒嗝，唱的是《九歌》。歌声如松柏，夜静沙沙。

郭子玄不知何时跑出门外跳进白天挖好的大坑，在坑中饮酒唱和。他一跳，跳得王廙身上一抖，生出不好的联想，他心中吃惊，又不坐实，便在这种带着忧惧的困惑里走了思。

歌声齐物，他忽觉己身已是一个鬼魂，在俯仰观流这烦扰的人间。他听见所有人的话语看见他们的动作，但这些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郭子玄言人有灵魂，而他这灵魂的处境呢？是否一直以来也不过是寄在一个年轻人的体内？否则此刻他何以有种前所未知的自由之感，能将一切想看的，近近地看得精细。不想的，也可以事不关己做雾遮梦，远在玄冥。

人一饮酒就如没有明天。

酒，是血液的天敌，可命它燃烧，烧遍全身细节连胡须也灼热。烫得人大喊大叫。

“吾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郭子玄自坑中出，扯起一绺头发：“兮象你看！这头发、这指甲，人之体肤日日更新，由黑转白，由少到老，唯精神灵魂持续不灭、不异、不化为它。” 彭兮象抱着酒坛子离近些，听他又道：“世人皆以‘宁有种乎’独问与王侯将相，大差矣！乱臣贼子以图王霸，然《春秋》以降无有不惧者也。何以有种？而谓当雄者亦无非寇盗蜂起之徒，横死一场马革裹尸即一了百了，轻易更甚。何以有种？武帝尚且自言‘吾本诸生家，耻为将种。’是问王侯将相，何以有种乎？！”

“子玄。”钱梨白见他狂态又起，便要将他拉住。他推开了他。

彭兮象脑海闪过‘皇权斧钺即是人间杀器。’他便大笑道：“对。只会杀人的都是懦夫。懦夫。”

“你问我生之真相为何？我想当是近乎于勇，当是灵魂之勇敢实践！”郭子玄身躯挺立，神色庄严：“道不虚行，宁有种乎？”

“有！”彭兮象大声和他，醉已如痴。

“兮象，”郭子玄伸出湿漉漉的手掌捧住他的脸：“人如不惧岁月之劳刑，光阴之经久，率性以任自然，那才是天地寻常中真正的大悲大勇！”他双目直取梨白：“我心中之大英雄！”

一瞬间，钱梨白感到鼻腔被尖锐的酸痛刺穿，两人皆知今夜过后就是永别。他心中苦涩又很感动，两种复杂的情感混成胸腔中难忍的钝痛。但他又不能叫他失望，便迎着那目光道：“雨大了，都进屋吧。”

“大英雄。”彭兮象仍在喊着，他欺到郭子玄身上挨了一身湿泥，拍着胸脯：“我要做大英雄。”

泥土簌簌落地，如人浮于世，周流于茫茫。

不知何时，王廙左手持伞，静静地走到郭子玄身旁要将他带入屋内。

“郭郎，该服药了。”王廙道。

“咣！”郭子玄酒杯落地：“你，你说什么？！”

钱梨白一挑眉，随即朝王廙面门重重一掴将他扶正，念叨：“该赶紧娶个婆娘。”

郭子玄：“是？！”

钱梨白：“不是！”抹一把王廙的脸，只道：“他醉了。”

三个醉鬼胡天胡地回到屋中。郭子玄不睡，他和彭兮象忽而吵吵嚷嚷忽而又嘀嘀咕咕，回光返照使他的身体焕发出极大的生命能量。

王廙眼皮打架，见二人仍在抵足相谈惺惺相惜。屋外有细细的雨声、有猫叫……他努力支着眼，结果两眼一闭，转天已是白昼。

雨下了一夜未停，反而更急了。

郭子玄将一个油布包双手奉上。

彭兮象：“这是什么？”

“是我毕生所好。给你，和梨白。”

“好。”他揣在怀中：“我们走了。”说罢跟上了前面两人。

“兮象，人生而有长短，我这一生，有幸等你几次。”

彭兮象跑着转头回道：“这回换我在建邺等你！”

两人相视而笑。而这将是一个长达一生也达不到的假设。郭子玄的目光追随，目送他们上马，鞭子一抖，马儿奔入暴雨之中。他突然冲进雨里朝他们奔跑，大喊着：“兮象！长久也有长久的好！长久，便是希望！”

但雨太大了。

当晚钱梨白在梦中做了郭子玄对他说梦见他的梦。他没有想过郭子玄竟如此早慧，他用一视同仁来消解猜测。他从不过问他们的身世，没有觊觎、没有出卖、甚至不表现好奇……使他们可以同他像常人般自然地交往。就像林中静默的竹，对风的来去不闻不问。而风，注定要在吹来时，打搅它的安静。

子玄。他寂寞生命里，结交的第一个真正的朋友。

营帐里的人都已入梦。荒野的夜晚依然闷热潮湿，一队兵士正在巡逻。他寻出一片竹简，写了：武帝，泰始三年。洛阳遇郭象郭子玄。幸。

钱梨白披衣走出帐外独自体会着子玄的温柔与恶毒。

他知道，郭子玄后，再无有以常待我者。

[1]赗：FENG 四声。送给死者家属用于丧事的财物。也是一种礼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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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郭子玄后，再无有以常待我者(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