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命已绝,玉藻回到了太素天。
他跪于娲皇面前,等候圣人的制裁。
玉座上的圣人面色凝重,盯着他久久不语。
玉藻伏首下去,全无偷生之念,“玉藻自知逆天而行罪孽深重,但凭娘娘发落。”
他头顶悬着令人窒息的寂静。不知过了多久,那端坐神位的女神忽然“嘤咛”一声,冷不丁在他面前捂着心口咬着帕子哭了起来。
“呜呜呜呜这是什么绝世神仙虐恋,老娘嗑的心绞痛……人间的话本到底还是太放不开了,还是你们狐狸会玩噫呜呜噫……”
女娲擦着眼泪,哭着哭着,又忍不住恨铁不成钢骂道:“你还有脸来见老娘!呜呜呜你丢不丢人!你可是狐狸啊,千年的狐狸啊!那殷受一个辣鸡小破鸟,那是你食谱上的玩意儿,你怎么就让他给吃了呢?啊?食物链都倒过来了呜呜呜……老娘从前都是怎么教你的!!”
玉藻:“…………”实在想不起来您都教过我什么。
女娲见他这冰坨子般的脸孔,便气不打一处来,越说越想磨牙:“你刚进宫的时候不是挺强硬的吗!还知道骑在殷受身上镇住他,你你你……就因为你那一出颠鸾倒凤美人在上!害老娘一心以为你是上面的!淦!!”
这世上最蛋疼的事,不是她嗑错了西皮,而是她嗑的正主,逆了她西皮。
玉藻着实被她劈头盖脸的这顿骂……骂得有点懵。
他以为……他做了那样的事,等于公然跳反了女娲阵营,狠狠下了女娲的面子,只怕娘娘判他个灰飞烟灭都是轻的。
熟料比起面子,女娲居然更在意的……反而是她被逆了西皮??
玉藻实在有些摸不清圣人的心思了。
他垂首低眉,眼观鼻鼻观心,小心翼翼道:“可……您……送我下界入帝辛宫苑……不就是要我……承欢……君……下……?”
“哐!”一团粉红的东西结结实实砸在了玉藻脑门上,砸得他眼冒金星。
待玉藻看清地上那团绣球,心中更加惊疑不定。
这灵宝红绣球,但凡圣人以下修为者,挨上一砸元神肉身荡然无存……女娲用红绣球来砸他,可见是恼极了,但他……
他为何还有命在??
玉藻壮着胆子,抬头去看女娲。
女神吸着鼻子,又气又恨:“你能不能脑子活络一点!老娘送他一个大美人,是让他享受的吗?!看你平时那么傲的性子,合该把他压的死死的!谁知道你……”
见玉藻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反复变幻,娘娘食指尖儿抖了半晌,又是一阵哀嚎。
玉藻后知后觉皱起眉:“……慢着、娘娘,您……?”
女娲的嘤声突然一顿:“……”
玉藻诧异道:“您、在太素天用水镜观我一举一动?!”
“……咳,”女娲忙清咳一声,秒端起正经威严的架子,“娲皇宫冷清,本、本座不过窥一窥凡俗之事,监察汝等是否用心办事……”
顺便看看直播剧场解闷儿罢辽。
玉藻沉默看着她:“……”小妖信了你的邪!
打他还是一团毛茸茸的时候,就已知晓了女娲本性绝非下界所传的那种、温婉庄重的仁德圣母……然而他到底低估了圣人的脸皮。
女娲娘娘真的应该少同紫霄宫那位小少爷往来了。
天知道这没节操的女神究竟看到了哪一步……
女娲架不住他审视的眼神,强作正色:“本座怜惜你与他情缘一场,情之所至,两方求全也是不易。我本为你们在封神榜上求了名,保你二人元神不灭,但你今番与西方勾结,闹成这般,纵然我想回护你们,也不好跟紫霄宫交代。”
玉藻神色一凛,知道自己的审判终要来临。
女娲收放自如,眨眼间就再无法从她脸上找到半点心虚的神采。
她居高临下,冷淡的声音不怒自威:“你既取了西方二圣的信任,便将功折罪,去把西方教麾下信众之国供奉的那三颗西方气运舍利诓回来吧。”
玉藻眼底乍闪过愕然之色。
“你害小太玑遭此一劫,唯有助那小光头入大雷音寺清算西方因果,来日才不会业障缠身。”圣人温暖的手掌覆在了他额上,对他笑道,“西方那两个秃驴比猢狲还精,你当心别露了破绽。得手后跑路麻利些,逃回中土自有本座护着你。”
玉藻不可置信:“……西方信众之国,岂不是那……”
岂不是那帝辛投去的孔雀王朝!
女娲笑吟吟道:“你放心,本座同老君商量好了,事后西方若追究,老君便送来他两个看炉童子,与你一道下界,去给那西行的小秃驴送一难。你舍条命给他们栽培的圣子,他们便不好多言。等那小和尚快到西天,估摸着俩秃驴会猜到上了当,届时你再卷着殷受元神去东方,再避他一世风头……
“只不过,你几番这样入世‘祸国殃民’,怕是没法再做新天庭正神,你若觉吃亏,我暗中帮你黑掉殷受‘天喜星君’的名额,倒也做得。”
玉藻越听越惊异,缓缓睁大了眼睛。
他目光闪动,难得诚心叩首一拜,“娘娘大恩……玉藻一介妖身……入天庭只恐连累诸天星君名声……”
女娲盯着他道:“你可想清楚了?虽说封了神就得给昊天打工,终生与大道无缘,也不如做妖自在,但毕竟能得人间万世香火供奉。”
玉藻在这个问题上毫无迟疑:“他若能顺利归位,我不在乎什么万世香火。”
帝辛……有大半的罪业都是被空口横加上去的,罪孽深重者不配受人间香火,若帝辛入了神位,也能堵住一部分悠悠之口。
至于他自己不得封神……他一只狐妖,谈甚么吃亏不吃亏的。
女娲于是便没再继续问下去。
她面目“和善”掏出一截儿红线,使劲在两手之间捋直顺了,眼底隐隐闪烁着凶光:
“这一回,老娘亲手给你们绑红线,三世的情缘,你给老娘争气点!”
*
争气怕是如不了娘娘的意,玉藻思来想去,唯恐女娲在他西去期间又来观他和帝辛墙角,便偷偷拉住了碧霞童子,附耳叮嘱:“我此番西行期间,切记不可让娘娘再窥水镜。”
碧霞童子一脸懵圈,不知所以,“为何?”
玉藻神态格外沉重,“你若不想再被娘娘发泄捏脸,便听我说的做。”
碧霞童子十分为难:“可……娘娘若想看,我如何拦得住啊?”
玉藻思索少顷,便同他道:“你劝娘娘,一日一观未免进展缓慢,也平白浪费许多精力,叫她多放些时日,回头抽个浮生半日闲,一口气观个痛快……”
……
待送走碧霞童子,玉藻物色好身份皮囊,便褪去妖形,投身西方,化作倾国美人华阳天夫人。
帝辛一世新生,面貌身份变了,心却仍还是昔日商王宫里那颗只为玉藻跳动的心。
玉藻偷盗舍利的任务无比顺利。
也是,但凡他开口索求的东西,帝辛又怎么可能会不给他?
反正动摇民众信仰这事帝辛和玉藻都不是第一次干了,两个人业务不要太熟练。
当玉藻功德圆满重归中土,人间早不知过了几百个春秋。
紫霄宫的小少爷还在沉睡,西行的小和尚已失败了九世,接引准提二圣到底是发现了端倪,开始千方百计阻止佛子皈依大雷音寺。
玉藻懒懒坐在入平顶山莲花洞的轿辇上,翻着人间自殷商后千百年来历朝历代留下的史页。
周祖姬弃和商君子契是帝俊窝里的亲兄弟,商周之间毕竟带些血缘,周朝的史官如果骂了子受祖宗十八代,怎么算都免不了骂到周天子头上,所以笔下还留了德。
但到了后面,史官们就有些管不住自己的脑洞了。
春秋时,传说帝辛暴虐,贤臣比干“谏而死”;到了战国,屈子说比干投了水,吕不韦门客说比干被剖了心;到了魏晋,干脆一顶帽子扣到了他这“红颜祸水”头上,说是他想要看七巧玲珑心,叫帝辛逼死了比干。
真不知封了文曲星君的比干看罢这些东西后,有没有得心痛病。
再往后就更离谱,汉代有位太史公,一部《史记》叙事生动,人物鲜活,活脱脱造了一座“酒池肉林”送给他和帝辛;那位对太史公十分推崇的刘向一顺手,就帮他们把鹿台扩建到了“大三里,高千尺”……
千载史册攒成厚厚的书页,到了而今这贞观年间,商纣之“恶”,竟已达罄竹难书之境界。
人言可畏。
玉藻看着那些文字心烦,一把狐火将它们烧了个干净。
老君座下两位童子在此洞化作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绑了西行的小和尚,给玉藻送来帖子,邀他来“吃肉”。
说是来吃肉,其实不过走个过场。
玉藻一心早点遁去东瀛,好避开接引准提,人还没进莲花洞,就开始同猴子PY交易。
“大圣且往我头顶敲上一棍,我脱个皮囊给你,你穿着这身狐狸皮自管去领人就是了。”
大圣毛脸古怪且扭曲:“……你这么配合,我反而有些下不去手。”
玉藻面无表情道:“待大圣披了这身美人装,入洞听里头那二位师兄左一声‘干娘’、右一口‘母亲’,便能体会我宁死也不肯进洞的心情了。”
“……”猴子面上一阵抽搐,“华阳洞天主人?俺未曾得罪过你吧??”
玉藻淡然摇头的模样着实有些欠扁。
大圣一时难做,定海神针刚抖了一抖,玉藻眼疾手快往他棍子下一钻,啪叽,成一条狐尸。
大圣:“…………”不带这么碰瓷的!!!
事已至此,也只好硬着头皮披上狐狸身,去捞那小秃驴出来。
大圣满腹怨念,暗道等这一劫过了,必定好好跟小光头说道说道红粉骷髅美**水……
注:①金角银角和他们的九尾狐干娘,详见《西游记·外道施威欺正性,心猿获宝伏邪魔》。
②帝辛的罪名在历史上是随着时间推移,罪行越来越丰富具体的。近现代学者列举纣恶七十罪发生的次第,其中出于《尚书》六项,战国增加二十项,西汉增二十一项,东晋增十三项。流传下来的纣恶事实上是层累积叠地发展的,时代愈近,纣罪愈多,也愈不可信。
③华阳洞天主人,《西游记》的校订者。
事实上,明清时的读者都知道华阳洞天主人是《西游记》的作者,而不是现在流行的吴承恩之说,吴承恩为作者之说是自鲁迅、胡适考证后才日渐风靡。
这里是玩了个梗,华阳天和华阳洞天主人微妙的同名。
so,妲己娘娘闲的时候写点东西消遣,也是很要秃驴命的~
【接引&准提:当西方圣人也太难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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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吾王·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