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仙宫内,玉藻气息奄奄。
云中子是玉虚高徒,他亲自出手削的木剑,又岂是等闲之物。
帝辛对他道:“孤知道那道人是冲你来的,时至如今,你还不肯把真心给孤?”
玉藻闷声不吭。
帝辛开罪诸神,绝不会有好下场。
他只是一只奉命来断送帝辛江山的狐妖,予他真情真意?玉藻嘲讽似的牵了牵嘴角。
帝辛在他头顶轻声一叹。
“孤什么都不做,你就会死在这宫中……但只要孤一个念头,你就能活。孤早就发觉你对孤有怨,今时方才想明白,你或许不是苏护的女儿……孤不问你来这宫中做什么,也不会强迫你说你的秘密,孤只问你,你是要命,还是要留着清高?”
玉藻半阖着眼,长长的眼睫轻轻颤动着,薄唇紧抿成一条线,仍是不语。
帝辛胸口五味杂陈,“你入宫的第一天,孤便看出来,整个朝歌城,只有你不把孤当‘天子’。”
承天之子,在人间何等尊贵……
可帝辛不喜欢这个身份。
“孤在摘星楼对你说那些话……终究是一厢情愿了。”
他以为玉藻和他是一样的人。
他们骨子里刻着桀骜,对高高在上的仙神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敬畏之心。
——洪荒弱肉强食,天生天杀,圣凡都无外乎蝼蚁刍狗,自小在轩辕坟摸爬滚打的玉藻对圣人们有服从强者的尊重,却从无畏怕。
至于帝辛,他敢跟神权抗衡,自是胆大包天。
摘星楼那夜,帝辛将压在心底的心事交付给玉藻,可对方狡猾如狐,硬是滴水不漏。
他们这样的人,行走世间本就是需要伪装的。
正如他那天妥协去拜女娲,正如玉藻看似柔弱胆小的外表。
帝辛并不怪他。
他只是遗憾,怅惘。
他不缺子民爱戴,他只缺一个能够理解他、眼界在这个时代可与他并肩之人。
怀中的美人忽动了动。
帝辛低头看去,见妲己自撑着坐了起来。
“吾乃祸国之妖,”美人直直与他对视,语中带着几分提醒和警告的意味,“若为吾之王,纵有开疆拓土之功……一旦成了亡国之君,定会被唾骂万年,诸般罪业横加,永世不得翻身……”
他低敛了眸光,“陛下文韬武略,本不必如此断送自己的名声。”
帝辛反而为他难得的坦诚笑了:“美人心疼了?”
玉藻面无表情,冷凝的目光深处,是对人世的懵懂和困惑。
“……我只是想不通。”
同族们都说,人族最是趋利避害……帝辛肯为了他放弃青史美名,他如何敢信。
他笃定,以江山为代价,帝辛付不起。
可君王却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代价是孤王付不起的?”
“一个江山罢了……”帝辛拥住妲己,语声呢喃如情话,亲昵的温柔中却仿佛隐藏着很深的孤独,“孤明白……你还不懂,你不懂……”
他微微仰着头,柔软的幔帐垂下,在他眼中不时化成松木的长剑,不时化成绕指的缠绵。
“孤实在已经当了太久的天下之主……孤……有些累了……”
他喟然低语道,“孤有时会想,不论新政是成是败,对孤来说,无非是多一笔功绩或者身死国破……国若破,便皆是身后事,与孤再无干系……孤做这殷商之主,东征西讨,夙夜所思皆为子民……
“孤在位这些年,是帝辛,却从未有一天是子受。
“梓童贤德,她不如你骄纵,可谓敦厚恭良……她是完美的国母,总是规劝孤勤政爱民……杨、黄二位贵妃也是如此……只有在寿仙宫时,孤能做一刻凡人,可以稍稍为自己想一想……想一想这些年‘子受’所喜所爱的东西。”
他在万人的拥戴下,手持利剑披荆斩棘了许多年,却在独自一人的长夜,迷茫于自己为何而前行。
带领国家走向繁盛,这是帝王的责任;这样的责任,何时是尽头呢?
他埋首在美人的颈窝里,声音闷闷的。
“我不想再做‘孤’王了……惟愿求得一人心……只一人足矣……与我心意相通,永不离弃……若得此一人……我便再不管身后人间是歌舞升平还是洪水滔天……”
心意相通……永不离弃……
玉藻静静闭了闭双目。
他好像有些明白了。
他睁开双眼,仍是霜雪般清冷的冰色。
只要他答应帝王的求索,以帝辛对他的真意,女娲的吩咐唾手可成……他于灭商有功,是商君自甘堕落,他亦无须挂怀于心。
狐狸寡情、狡猾、畏死,何况圣人的指示,他理应服从。
可他居然没有答应。
他想,也许狐妖应该死在云中子剑下。商不该绝,商君不该绝。
天命玄鸟……不该覆于狐媚之榻。
帝辛以诚待他,他不能回之以诚,便干脆舍了九命其一,当还了他一世痴念罢。
至于得罪圣人……只要女娲还用得着他一天,钟鼓之主还肯卖他一天面子,千年成精的狐狸,总不至于混惨了去。
玉藻主意已定,却没料到君心。
他明明没有答应,帝辛却仍还是大发了一通脾气,命人烧了那木剑,将云中子轰出了朝歌城。
玉藻心烦意乱。
他手中握着帝台之浆,久久伫立摘星台。
女娲善尸是红娘,主管三界姻缘。情爱恼人,自然少不了痴男怨女来求个解脱。因此,女娲时常托他去钟鼓之山求这东西来。
帝台是治理一方的小天帝,喜好在钟鼓之山宴饮百神,与玉藻有些私交,他麾下有山名“高前”,山上的泉水人称“帝台之浆”,其水甚寒而清,饮之者断念断欲,从此便不心痛。
帝台之浆佐以忘川之水,便是世间最好的断情斩爱之良药。
太上忘情。
有了这水,便从此不为情牵,不为情困。
这东西,是连圣人都视之为宝的珍品,得情而忘情者方可得大道。
但玉藻有自知之明,他本无心大道,亦与之无缘;帝辛亦是如此。
与其在他们手中无用,不如献一个人情出去,为那人谋条后路。
他将帝台之浆献给了准提。
“我并非求圣人助商灭周,而是想求一道保命符,如若王朝倾塌……”
慈眉善目的圣人笑道:“道友如此招待,贫道合该报答。你本就是奉娲皇之命下界,日后若阐教之人要拿你,我自会护你元神……”
玉藻却摇头:“我生来九命,何惧一死。”
他在和尚古怪的眼神下攥了攥衣袖,“……如若王朝倾塌,恳请圣人护……子受元神,免其六道轮回之苦。”
当年那阵卷起女娲玉像前幔帐的妖风,玉藻心中早有计量。
圣人行宫,岂容邪风作祟,那胆大包天挑起帝辛和女娲矛盾之人,早被狐狸将底细摸了个干净。
不周山之后,再无人关心那个触天柱而陨的水神共工,但水神麾下,曾有两位忠心耿耿的大巫,一曰风伯飞廉,一曰雨师屏翳。
雨师设计炎帝之女溺于东海,精卫一啼天地动容,惹得人巫大战,又有飞廉教唆蚩尤入魔,魔气弥漫人间……他们挑起大乱,只为给水神复仇。
后来陆压一记斩仙飞刀,送了飞廉精魄入六道轮回,飞廉死前诅咒,誓要败国亡君,毁掉妖族处心积虑得来的江山。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玄鸟子契是为妖皇帝俊第四子,妖族的江山,自然是商国。
帝辛的朝堂中,恰巧有位“肱股之臣”,奸佞无双,名曰飞廉。
风伯风伯,圣人行宫中的妖风从何而来,不言而喻。
帝辛穷兵黩武,又妄图拔除人间信仰,如此背神之举,女娲伏羲绝不会帮他;三清策划伐商封神,自然也不会帮他……玄鸟后裔之魂,若日后落到幽冥看守六道的那些巫裔手中,只恐折了一身的傲骨。
他不能入东方轮回,只有西方准提接引二圣保得住他。
重宝在前,准提圣人答应了。
玉藻心头落下一块大石。
西方虽然灵气贫瘠,可是毕竟有许多吠陀信众,于修行无碍。
只是,他向准提献宝,算是狠狠得罪了女娲,待封神大劫落幕,自己不会有好下场。
纸醉金迷,人间大梦……
千年的修为换十数载纵情欢喜,倒也值当。
……
朝歌城破了。
鹿台之上,飞廉放声狂笑,大言断送成汤江山全涿鹿之誓,夙愿得偿踌躇满志。
“嗤”地一声,白刃刺入他的身体,笑声戛然而止。
玉藻冷淡站在他身后,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看他的眼神如同看一个傻子。
“醒醒,巫族亡了。”
若无此人算计帝辛,帝辛也不至于被女娲厌恶……
大火攀上了高台,玉藻扔了双刀,点朱唇着锦绣,又披上华美柔软的裙装锦带。
他转身走进火场,灼热的温度撩得发丝打卷儿,帝王已换好了珠玉之衣,为他斟满美酒。
纵使国破身死,也不甘沦为叛逆俘虏,这是帝辛的骄傲。
“今日之后……”帝辛的话只说了半句。
今日之后,再也没有商君了。
他不再是天下人的王,不再是万民之主,他将伴着这吞噬一切的烈焰,亲手带着他的国走向终结。
玉藻难得露出笑意,他遥遥举杯,风流眉眼道不尽万种风情,“吾王,我美吗?”
帝辛微微怔愣,“你唤孤什么?”
玉藻朝他走过去,“这里很快将被大火吞没,你怕么?”
帝辛道:“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美人笑弯了眼,挽住他的手臂,邀他同赴极乐之约。
西方有辉光升起,那是圣人允诺狐妖的接引之光。
帝辛将直登西方,做遥远孔雀王朝的天命之主。
他不必再如此世般,穷尽一生心血却成亡国之君。他会有一生戎马战功,为世人传颂。那些所有惹人头疼的兴国之策,统统都交给他儿子去发愁。
他的儿子,会成为那国度过去未来数千年,最伟大的国王。
……这便够了。
玉藻深深望着火光中的帝辛,要将这影子刻进眼底心底。
决意**了结此世的王并不知道,他相约黄泉的美人,不会与他同行。
勾结西方,违背圣意,因送了那瓶帝台之浆,玉藻还一不小心坑了天道之子,连紫霄宫都给得罪了,便是有九条命恐怕也不能善了。
他已经做好了神魂俱灭的心理准备。
他只能最后陪他一程。
高楼崩碎,解脱的元神没入西方无尽之天穹。
诸天星斗之间,参星高挂南天,耀耀夺目,不见大火。
商君之星,谓曰大火。
大火流西,人间新辰。
注:①“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出自《世说新语·伤逝》。
意为:圣人不为情所累,不涉情;下层之人纷扰于世,顾不上有情;能情有所钟的,也就只是我这样的人罢了。
②据传九尾狐在商灭后,前往孔雀王朝,做了宾头娑罗的妃子华阳天夫人,预图盗月护王之舍利。
宾头娑罗的儿子即为印度历史上最伟大的国王——阿育王。
③参星,即参宿四,参星酉时现于西方,商星卯时出于东方,此出彼没,故有“参商”。
商星即大火星,是古代殷商信奉的守护星。大火星的位置逐渐向西方流动,便预示着天气转凉,要等到来年大火星清晨现于正南,寒才会退(冬去夏来)。
参宿三星高挂南天时,正值春节,所以有“三星高照,新年来到”之说。
“人间新辰”在这里不仅指新年,也是朝代更迭,史载公元前1046年正月二十,纣王“蒙衣其珠玉,自燔于火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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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看完第二条注释你们知道大叽叽是亲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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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吾王·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