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者悖论 第23章 现实：晨曦（3）

齐舟在短暂的怔忡之后，蓦地笑了。

林嘉撑着网栏直起身，他似笑非笑的表情收敛了，现出这张脸本来该有的漠然和暴戾，他盯着陆晨曦，像是一只危险地眯着眼睛的凶兽盯着自己的猎物，沉默不语，满脑子只想着应该从哪里下嘴咬死对方。

“林嘉。”齐舟喊了一声。

林嘉没有回头。

齐舟跑过来，隔着网栏去拍他的肩，又唤了一声：“林嘉。”

林嘉蓦地抬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能看出用了很大的力气。

齐舟附在他的耳边，小声地说着什么，附近建筑的阴影将两个人奇妙地割成两个世界，齐舟在阳光下，林嘉在阴影中，但是他们隔着一道篮球场的围栏，却意外的和谐，仿佛光与影本就该在此处交汇融合。

陆晨曦觉得没意思，她有些失望地走开了。

上课、自习、实验，偶尔的学院活动可以看到彼此的身影，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交集。

她对齐舟依然有好感，但也仅仅止步于好感。

大二的时候，林嘉代表学校参加了国际大赛，取得了令人咂舌的好名次，米国T大抛出橄榄枝条，邀请大赛奖牌得主去交流学习。Z大本就是一所好学校，但是这种级别的国际赛事得奖还是头一次，学校领导喜气洋洋做了无数宣传海报，他贫困艰难的出身、亮瞎人眼的成绩简直是对于学校教书育人成就的最好注解，Z大将林嘉树立为新时代学生楷模，四处宣传。闺蜜望着宣传栏里林嘉冷淡的证件照，一脸羡慕地说：“这种人简直就像是小说男神走进现实一样，你说对不对，晨曦？”

男神？

陆晨曦嗤之以鼻，同时脑海里浮出一个念头：

如果林嘉去了米国，那齐舟呢？

校庆大会上，林嘉被作为学生代表请上了讲台，主持人激情洋溢、抑扬顿挫地讲述了一大段溢美之词后，将话筒递过去：“林嘉同学，请问你作为学生代表，有什么要对学校、对老师、对同学们讲的？”

灯光打在林嘉脸上，他脸上的不耐烦几乎是肉眼可见的，陆晨曦直觉他可能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一转眼，却看到齐舟站在台下，作为校庆会务组的一员，正紧张地看着台上。

林嘉目光向齐舟的方向游弋了一会，像是滑溜溜的小鱼，从一个世界游向了另一个世界，他沉默一会，说：“感谢学校，感谢老师们的培养和帮助……”

如果不考虑写在脸上的无所谓与心不甘情不愿，以及随便说了几句的充满敷衍的车轱辘话，其他好歹没出什么纰漏，齐舟松口气，偷偷给林嘉比了一个赞。

林嘉板着脸，但细看嘴角是微微上扬的。

他们的默契恒久弥长、自成一体，陆晨曦收回目光，心想，自己可能是失恋了。

还没有说出口就夭折的初恋，滋味并不是很多青春小说写的那般酸酸甜甜、回味无穷。陆晨曦想，失恋是苦涩的，心怀不甘与求之不得是同一个味道，都是苦的。

她很快在追求者中找了一个还算看得过去的，和他开始交往。

林嘉去了米国的T大交流。

她和齐舟先后保研到本专业，只是不同的方向和导师。

她交往两个男朋友，都分手了。

研二的时候，她决定放弃直博，选择去基金公司的投研岗位实习。同年齐舟去了米国的A大学习，A大和T大所在的城市，只有短短30分钟车程。

生命是不会回头的河流，每个人都有自己河水奔涌的方向，时而交集、时而分散，但每条河都是独一无二，不可被裹挟、不可被吞没、不可被替代。

毕业聚餐时，有同学提到林嘉。

“……就是那个数院的学神，对对，就是很帅很高冷那个，据说人家放弃了M大的在读博士，去创业了，啧啧，这才是真大佬，哪还像我们一样要苦哈哈找工作、攒钱、买房、还贷……”

陆晨曦入职的是国内头部基金公司生物医药组，堪称卷王之王，007的工作模式下来足以让人完全忘记日常生活中的一切烦恼，同时忽略日常生活中的一切乐趣，好在成长很快、薪水丰厚。当初选择临医只是因为父母的要求，老人家总会觉得医生这个职业体面又稳定，但是她知道自己内心对这种需要高度耐心和专注力的职业并不偏好。

她喜欢接触新的、有挑战的、更开阔的未来。在一定程度上，她觉得自己和林嘉确实有些相似，只不过没有他那么耀眼和突出罢了。他们同样对日常感到淡漠，同样锐利和一往无前。

大部分留在本校的同学都选择了读博，Z大的临医博士基本是定向为南部区域的头部三甲医院培养的，这也是一条稳定的、可以清晰看到过程和重点的道路。她定期会回校和同学们聚会，除了联络感情，也可以了解一些医学的前沿发展。时光匆匆，转眼就是四年，她从投研组脱颖而出，已经转成基金经理助理，工作更忙了，薪水也更高了。

再次见到齐舟，是在小长假前的同学聚餐上。

同班同学们大多也即将或已经博士毕业，正为了医院和科室选择焦头烂额。聚餐的地方是一家烤肉店，在学校附近的小吃一条街上，不大，但是口味很好，那天下了小雨，路上堵车，她推开门，就看见烤肉的香气裹着滚滚白烟，向自己迎面扑来，四下都是白濛濛一片，她听到有人叫自己：“女神、女神，这里！”

“你看谁来了，哈哈哈！”

说话的是周小绿，低几级的临医学妹，话多、开朗，她用力拍拍身边的人，那人便站起来，隔着雾气对陆晨曦微笑：“晨曦学姐，你还记得我吗？”

他再次问她同样的问题。陆晨曦想，怎么会不记得呢，她当然记得。

她走过去，脱下外套，也对齐舟微笑：“你怎么从米国回来了，什么时候？”

“交流学习到期了，回校继续读博。”齐舟回答，他看上去消瘦了些，精神不太好的样子，说话间会时不时地咳嗽，但是目光依然澄澈温和。

吃完一餐饭，还在读书的同学们回校，其他人都各自散去，有要去停车场的同学问：“晨曦，你的车在楼下停着吗，咱们一起？”

陆晨曦面不改色地撒谎：“停车场满了，我停在学校那边了。”

于是她和几名仍在读博的同学一起往回走。

小雨停了，空气湿漉漉的，满地都是黄色的落叶，像是铺了厚厚一层毯子。大家走着聊着，渐渐地，她和齐舟缀在了最后。齐舟还是很细心，让她走在靠里面地势高点的位置，防止湿了脚。

两人随意交谈几句，接着陷入沉默，但是这沉默并不会让人觉得尴尬，反倒宁静而舒缓，像是一首唱不完的歌。

天凉了，路上行人匆匆，陆晨曦终于开口：“我以为你会一直在米国。”

齐舟笑：“为什么这么觉得？”

陆晨曦：“因为林嘉在那里。”

空气陷入一瞬间的停滞，齐舟顿下步子，怔怔地望着陆晨曦，她毫不躲避，与他对视。

半晌，齐舟摇摇头，露出一个笑，三分无奈，七分怅惘，他说：“我还以为没有人会知道。”

陆晨曦没有回答，她想听一个答案。

齐舟继续向前走：“我们分手了。”

陆晨曦跟上去，两人一前一后：“为什么？”

齐舟抬头看天：“可能，终究还是不合适。我太累了。”

他说着，捂着嘴咳了几声，他很坦然，对与林嘉交往的事并不避讳：“学姐什么时候发现的？”

陆晨曦：“很早了，一开始只是觉得不对劲，后来基本确定，想起来，大概是在我大三的那年吧。”

齐舟苦笑：“那岂不是一直都知道，看来应该有很多人都看出了我们的关系。”

陆晨曦心想，那倒没有，至少齐舟身边，她可能是最敏感的观察者。

既然已经分手，她便主动开口：“下个周末，X影惊魂上映，要一起去看吗？”

齐舟愣了一下，这个邀约大大方方、毫不遮掩，他望着陆晨曦，女孩已经脱去了念书时的学生气，盘着长发，还穿着衬衣和阔腿裤，外面套了一件薄薄的黑色大衣，是很职业的装扮，他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阳光下的新生接待处，女孩子满头是汗，穿着一件写了学院名字的宽大T恤，与自己的目光相遇，虽然是笑着的，但总感觉有几分严肃。

他从小便习惯了照顾别人，一开始是照顾自己的母亲，后来是照顾林嘉，这种故作老成的姿态让他情不自禁递过去一瓶水，希望她能稍微不那么辛苦。

一晃便是快十年了。

他笑着说：“好，你的公司在哪里，我去找个就近的电影院。”

两人顺理成章地越走越近，并在半年后确定了恋爱关系。

齐舟在米国延时了一年，毕业也比其他同学晚一年。博士毕业答辩通过的晚上，他约她去S市的海滨栈道，两人吃完饭，在海边散步，齐舟难掩喜悦，开心地和她说，自己拿到了第二人民医院的录用通知。

“……剩下就是一些收尾工作，夏天就可以去医院报到了。”齐舟说，“然后就是攒钱，最近房价好像跌了点，但还是不便宜，我觉得东边不错，环境成熟，学区也很好……”

他说着，突然觉得不好意思，腼腆地笑了笑，陆晨曦握住他的手臂，轻轻靠上去：“我觉得很好。”

海滨栈道中央有个巨大的摩天轮，似乎每个滨海城市都要做出一个巨大的、圆咕隆咚的大转轮才算完满。齐舟兴致勃勃：“我们一起坐一次。”

现在是淡季，两人甚至不用排队，买了票直接走上去，就有小小的轿厢停在面前，门缓缓滑开。

他们坐好，摩天轮继续转动。

城市的灯火像是璀璨飘摇的光带，在他们脚下铺展开来，暗蓝的海水平静，一望无垠，似乎可以延伸到天地的尽头去。他们并肩坐着，没有说话，静静观赏窗外的景色。

齐舟的电话响了一声。

他看一眼，按掉。

电话不依不饶地继续响。

齐舟有些烦躁，他很少有这样的表情，手机在手心握了一会，他直接按下关机键。

世界安静了。

轿厢转到最高点的时候，齐舟忽然起身，单膝跪在地上，他动作太紧张，差点跌在陆晨曦身上。

她知道他要做什么。

齐舟在口袋里摸索一阵，取出一个小小的盒子，郑重捧在手心，举到女孩面前：“晨曦，可以嫁给我吗？”

“我会努力对你好，我们会有好的生活。”

他说话时，嘴唇微微颤抖，盒子被打开，里面是一个小小的戒指。

他们笑着拥抱，轻柔地接吻，月光洒在他们的身上，如果没有后来的事，一切都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