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舟睡到半夜觉得口渴。
他不情愿地从暖绒绒的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在旁边胡乱摸索——迷糊的状态下他没有意识到这里并不是自己的家,平时他睡前总会在床头柜上放一杯白开水,可是这次摸了很久,只摸到一个冰凉的玻璃外壳,拿在手心轻飘飘的,并不是水杯。
拿到眼前,他勉强睁开一只眼睛,黑暗的室内,光线吃力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是那个沙漏。
他反应过来,这里是林嘉的家。
他正躺在沙发上,身上被盖了柔软的绒毯,不知睡了多久,这睡眠是久违的香甜,简直可以一觉睡到天荒地老去。他撑着身体坐起来,从枕头下摸出自己的手机,一看时间,已经是凌晨4点了。
电量告急,只剩下颤巍巍的10%,泛着不详的红光。他不敢开手电功能,努力借了屏幕的光线照明,慢慢爬起身找水喝。
他一直有这样的习惯,睡前不能喝太多水,会胃胀得睡不着,十次有八次半夜要专门爬起来一次。通往阳台的玻璃门被拉了窗帘,隔绝城市夜晚不熄的灯火,让深夜的屋子陷入昏然的沉暗之中。
齐舟睡觉时就不喜欢拉窗帘,小时候父母工作很忙,常常值夜班,他三岁时就曾独自在家中睡觉,对孩子来说黑暗实在是再可怕不过的事情,窗外的光线,无论是路灯绵长的暗光、还是车辆行驶经过的斑驳亮光,都让人觉得安全,这些光芒如同无形的锚,将小小的齐舟定格在名为城市的人类聚集点,远离一切混沌和未知的东西。
——咚咚咚!
——吓死了!我就说这么晚谁来敲门,原来是你啊!你是来找我玩的吗?
——你家里有什么好玩的……那老东西刚刚走了,你爸妈不是也去上夜班了吗?
——哦哦哦我知道了,你是胆小鬼,不敢一个人晚上待在家里!
——呵,我是胆小鬼?……算了,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餐桌上放了水壶和水杯,倒出来的水温刚刚好,齐舟慢慢喝水,抬眼时正看到虚掩的卧室门,暗沉沉的没有光线透出来。
这样的深夜,屋子的主人应该也在沉睡之中。
齐舟尽量无声地放下水杯,轻手轻脚向沙发走去,窗帘弯曲出细微的褶皱,像是水面浮漾的波纹,缝隙间有微弱的光线透进来,他就像是在满是阴影的水底向水面之外张望。出于一种说不清楚的念头,他没有躺回沙发上,而是走到了窗帘边,将厚重的帘布掀开一角,又推开了玻璃门。
凌晨清冽的风吹来。
林嘉的阳台是开放式的,他趴在阳台栏杆上,可以看到远远近近阑珊的灯火,星子璀璨,浮云像是被撕破的棉絮,一缕缕荡过天空。夜风吹拂他的额发,说不出的惬意。
空荡荡的街道上偶尔会走过一两个晚归的人,他的楼层偏高,只能看到大概的轮廓,刚刚走过去的是脚步踉跄的上班族,还穿着衬衫西裤,应该是被摁着头参加了好几轮酒局,远远走来的是穿着红裙的妙龄女孩,只是打眼扫过去就知道是会让人惊艳的美女,长直的黑发垂到腰际,身姿窈窕。
齐舟兴致勃勃地探头张望,虽然这个时代白幼瘦是主流审美,但他一直欣赏冷冽锋锐的美貌,那种为了讨好别人而生的逢迎和屈就,往往虚伪、太过单薄。人生在世,就应当坦坦然然做好自己,别人不喜欢,那就让他们习惯。
也许正因为自己是个屈从于现实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向往和偏好。
女孩走近了,她步履稳定,不像是喝高了的样子。这么晚,这么漂亮的女孩一个人走在路上,即使是在S市这样治安相对较好的地方,也还是令人担心的事。她应该还没有男朋友吧,否则怎么可能让她独自走在深夜的街上。齐舟想着,接着就看到女孩抬头向他看过来。
说是看并不贴切。
因为这么高、这么远,她本不应该注意到他的注视。
齐舟猛地缩回身体,紧接着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动作堪称此地无银三百两,本是抱着欣赏的目的,现在怎么看自己都十分猥琐。难道就是因为自己的目光太过火热,女孩出于第六感的预警才发现了自己?亦或者,她根本没有发现自己,只是随意在张望。
怀揣着一丝侥幸,他偷偷又将脑袋探出栏杆,想看看女孩是否走远。没想到眼睛刚向下望去,就与女孩的目光对个正着。
她真的是在看他!
齐舟的冷汗流下来。
他这时才觉得隐隐的恐惧,深夜的街,红裙的女孩,根本不可能对视的距离,偏偏两人就是在对视着,他明显感觉到对方目光的压力。这么远,他甚至看不清女孩的五官,但却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在看他。
夜太深了,街道空无一人,路两边只有些流动摊贩的小车,地上还散了不少垃圾,有风吹过,白色的塑料袋随风飘起。
那个女孩走了一步。
却不是往前,而是向右拐,右边的路旁,正是汇成大厦的大门。
齐舟后退一步,栏杆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几乎是仓皇地退回客厅,将玻璃门拉上,动作太过慌急,门阖上时发出了钝响,他受惊似的抬头去看,等了一会,卧室的门依然虚掩着,没有任何响动。
主人并没有惊醒。
他赶紧拉好窗帘,躺回沙发上,用毯子将自己从头到脚紧紧裹起来。满脑子都是:她看到他了,她看到他了!
不能被看到,因为……被看到,就会发生很可怕的事!
脑海中不知从哪儿来的念头,嗡嗡嗡地不断盘绕。齐舟蜷成一团,这时才发现,自己手里居然还紧紧攥着那个沙漏。
刚刚拿起的时候就忘了放下,明明周围那么黑,本应该什么都看不见,但他就是很清晰地发现,沙漏底部的细沙,似乎比之前看到时候,多了点。
…………
手机闹钟几十年如一日的在清晨7点响起,伴随着温和的声音:“早饭好了,起来吧。”
齐舟一骨碌从沙发上坐起来,窗帘连带着玻璃门早已被拉开,灿烂的阳光铺满整个房间,清风拂面、鸟语花香,大好的天气。林嘉正在餐桌边放盘子,烤面包机“叮”一声,弹出了焦香的面包,热气腾腾的煎蛋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是梦?
齐舟揉揉额角,昨夜的一切还在他的记忆中,但是沙漏已经好端端放在桌上,并不在自己的掌心。
“怎么了,没睡好么?”林嘉走过来问。
齐舟迟疑:“这个沙漏,一直在桌子上吗?”他张开双手,“没有在我手心什么的?”
林嘉皱起眉头:“没有。为什么会在你的手心,你遇到了什么?”
“昨晚你也没有听到什么响动?”
“没有。”
齐舟:“难道是我做了噩梦?”他想将梦中的一切讲给林嘉听,可是想一想又闭上嘴,他已经拖累对方太多,这种一听就有问题的经历,还是不要再扯上别人的好。
林嘉偏偏还在追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他似乎是真的很想知道,眉毛压着,眼睛紧紧盯过来。齐舟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摆摆手:“没事没事,就是做了个噩梦,吓了一跳。卧槽,这是什么,花生酱烤面包配煎蛋培根吗?!”他坐下刚要吃,突然反应过来,“我先回房去刷牙。”
林嘉:“不用,我买了新的牙刷牙杯还有毛巾。”
齐舟喜滋滋应了声就去卫生间,完全没有去想为什么他连这些都准备好了。林嘉望着他的背影,脸色渐渐沉郁下来。
他在客厅里踱着步子,拇指下意识地将火柴盒推开又合上、合上又推开,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他突然停止转圈,大步走向阳台。
齐舟醒来时,目光一直望着玻璃门外,这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会有做噩梦的记忆,做的……又是什么噩梦?
楼下人群熙熙攘攘、远处街巷车水马龙,一切都真实得不能再真实,没有任何的瑕疵和纰漏。他用手紧紧抓住栏杆,用力那么大,手背上青筋一根根暴起,他一遍又一遍地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怎么会出错?
远处一阵刺耳的摩擦声,是一辆飞驰的卡车撞上了行人,引来一阵惊呼和喧哗,站在这么高的地方,也听得一清二楚。
林嘉倏地闭上双眼。
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喘不上气,空气向心肺挤压,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窒息,一切都是假的,虚无令人窒息。
“……怎么样?”齐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无所知的轻快,“林工?”
“什么?”林嘉转过头来,他的脸色很苍白,指尖情不自禁地发颤。
齐舟有些担心地望着他:“刚刚问你今天下班回来有没有时间,我一定要好好请你吃个饭,不是你做饭的这种!不过,你现在的脸色很差,怎么了,没有休息好吗?”
林嘉走过来在餐桌边坐下:“没事,你今天要做什么,我请假了,可以陪你一起。”
这个“陪”字略微让齐舟有些别扭,不过他很快就放松下来,高兴地说:“你们单位福利真不错,我这通宵打工晕倒了才换来三天假期!那你今天要是没安排的话,我带你出去转转?”
林嘉:“好。”
两人快速吃完早餐,出发前往S市西北的平山湖,一路地铁上咣当咣当晃了一个小时,又转公交二十多分钟,好在今天是工作日,像他们一样出来做街溜子的人并不多,一路都有座位,也算得上轻松。两人换了运动鞋,背着双肩包,在湖滨公园的外面找了两辆共享单车,一路慢悠悠骑进去。
阳光、草地、微风,环湖绿道草木葱茏,有白鹭振翅而起,掠过水面,雪白丰盈的羽翼舒展着划过一片浮萍,最后落在芦苇上,沉甸甸地压在枝头。
齐舟和林嘉并肩骑着车,不快也不慢,碎金似的阳光落了满身,说不出的轻松和惬意。转过一片芦苇荡,齐舟伸手指着不远处一片正在建造的楼宇:“看,那儿是我买的房子。”他笑起来,“就算在这么远的远郊,价格也不便宜,咬着牙、背了30年的贷款才拿下来的。”
林嘉望着他:“是么,很厉害了。”
齐舟:“林工你是哪里人,什么时候来的S市?”
林嘉:“我和你一样,都是W市的。”
齐舟惊讶:“你怎么知道我是W市人?不过咱们也太有缘了吧,连老家都是一起的。”
林嘉笑笑,没有回答。
齐舟又问:“我一毕业就在S市了,你呢,你过来多久?”
林嘉说:“和你差不多。也是一毕业就过来了。”
车轮辚辚压过青砖小路,齐舟骑在前面,磨旧的灰色帽衫在他身上有种懒洋洋的松弛感,林嘉略微落后他半个车身,一抬头就可以看到他黑色的柔软的发和白皙的侧影,车子不快不慢地前进。
林嘉忽然开口:“现在的生活,是你想要的吗?”
齐舟没有回头,轻快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是啊,虽然二医院累了点,南水北调,哦,就是我们科室主任变态了点,但是难免的嘛,在哪儿打工不是这样,至少医院相对还算稳定、有发展前景吧。去年房子也买了,当然最近经济不好,房价下跌了,房贷又没法减少,但是只要能顺利完工不烂尾,就是胜利。”他笑着回过头来,“我是不是很擅长自我安慰,主要还是因为要求真的不高,林工,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呢?”
林嘉怔了怔,半晌后回过神来,掩饰似的低下头,说:“可能就是你说的这种吧。”
如果一开始就选择了这样的生活,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林嘉想,接着极其轻微地摇摇头。不会的,他不会选择这样的生活,所以无论重复多少次,结局都会是最终的那个。
懊悔过去是弱者才会做的事,他从不曾悔恨,也不会去迷惘。他只会用自己的方式,把结局改成自己要的样子,为此,不惜一切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