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是给喵特勒铲屎。
大包小包的食材被匆匆丢在门口,齐舟蹲在地上兢兢业业铲屎。喵特勒从猫爬架上跳下来,四只雪白的肥爪在地上慵懒地舒展开,绕着齐舟缓缓踱起了步子。
铲完屎,用袋子分装好,齐舟又去净手,尽职尽责履行职责,给主子换水加餐。好容易搞完,结果回头一看,喵特勒不知何时已经跳到了林嘉怀里,肥脸上满是讨好的谄笑,高高仰了脖子让对方把玩抓挠,一人一猫就在门边站着,不知看了自己多久。
齐舟悲愤地想,这丧权辱国的玩意儿,大爷我还不伺候了!
想归想,还是老老实实将猫罐头打开,捣碎了放在猫盆里,喵特勒依依不舍地对着林嘉绵绵地叫,林嘉笑起来,抱着肥猫走进来。
“本来是想问问你吃什么锅底的。”林嘉说,将喵特勒放在猫食盆旁边,很快便响起了胡里哗啦的咀嚼声,伴随着满意的“咕噜噜”哼声。
“火锅当然要吃辣的!”齐舟说,突然意识到自己也太不见外了,马上挽尊,“不好意思,还没问你有没有什么忌口呢。”
林嘉:“都行,那我先去准备了。”
他说着就要走,齐舟喊着“等等”,三下五除二脱了身上皱巴巴的衬衣,青年清瘦的身躯上有着薄薄一层肌肉,柔韧紧窄的细腰在衣物间一闪而过,他捡起椅背上搭着的卫衣随便套上,赶紧跟过去:“一起一起,其实说好是我请客的,怎么又变成你做饭了。你昨晚折腾一宿了吧,放着我来,你好好休息!”
林嘉黑黝黝的眸子一直望着他:“和我不用客气。”
说是“放着我来”,但是在见识了林嘉的刀工之后,齐舟果断放弃了这个幻想,认清了自己家务废物的现实,心甘情愿在一边为对方打下手。其实火锅是做容易做好的,弄好锅底,把想吃的食材洗洗切切就好了,但是林嘉做事格外的认真,就连土豆都切得又薄又透,他刀工很好,手指修长却不细弱,手背有淡青的筋络,用力时会微微凸起,有种成熟男性特有的力量感。齐舟洗完菜,实在无事可做,就站在一边盯着发愣。
林嘉并不抬头,手下切完土豆顺带做了个圆形的摆盘,又去切午餐肉:“你先去沙发坐着休息,很快就好。”
齐舟真心实意地赞美:“兄弟,你真的太强了,能说说你有什么缺点么,我实在是看不出来也想不到啊!”
林嘉动作一顿:“我的缺点很多。”
“对对,缺点就是不太喜欢说话,以及太谦虚。”齐舟说着,开始在林嘉的客厅闲逛,昨夜虽然几乎没休息,但是现在感觉并不困,可能此刻的氛围太过舒适放松,就算清醒也是休息。他走到阳台上,林嘉的房间和他的一样,有一个小小的阳台,和房间一样几乎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空空荡荡。他侧头往自己那边看,隔着两个空调机外箱,可以看到乱七八糟晾了不少忘记收的衣服,地上滚着一个漏气的篮球和落满灰的羽毛球拍。
齐舟:这突如其来的羞愧感和自惭形秽是怎么回事?
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又溜达回来。今天天气很好,秋高气爽,天空碧蓝高远,淡金色阳光灿灿然铺满大地,S市地处祖国南方,比不得北方空阔辽远的苍茫秋意,但别有一番细腻温柔的乍寒还暖,高大的香樟树扑簌簌落下叶子来,深绿的叶脉伸出泛黄的边缘,像是镀了一层金边。
这样的午后让人难免懒洋洋,齐舟举起左手,手心缠了几卷绷带,据说是昨晚被碎玻璃划伤的,宋程为此还强行给他打了一针破伤风,职业病使然,做卫健工作的人总是格外小心些。
阳光透过绷带,化成一片浅淡的白色光点,齐舟想,昨晚的自己,到底遇到了什么?他只隐约记得,自己做完手术,走在医院的花坛之中,然后似乎看到了什么,碎玻璃、手心的伤口、血、奔跑、逃离、躲藏、追逐……头脑一片混乱,想一想便觉得太阳穴突突跳动。
“先坐下休息一会吧。”林嘉温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端着一盘红柚放在茶几上,“吃点吧,你应该会喜欢。”
齐舟食指大动,坐在沙发里开始啃,边啃边含混不清地说话:“我最喜欢吃这个!说句不见外的,咱俩爱好也太一致了吧,咱就说上辈子八成是铁哥们,这辈子终于遇到了!”
林嘉还在切菜:“也许吧。”
齐舟啃了两大瓣,伸手去拿纸巾擦嘴,正好看到桌上放着一个沙漏,他有些好奇地拿在手里,仔细观察,这个沙漏实在是太普通了,感觉像是10元店里的东西——可这也是不普通的地方,林嘉的家具简单是简单,但是质地都是上好的,像这样的出租房里,房东往往会提前布置一些家具,一看便是最为廉价、坏了也不心疼的那种,林嘉显然是将这些初始家具全扔了,沙发、茶几、餐桌、床都是崭新的。和身下触感细腻质地柔滑的皮沙发一比,这个沙漏也太突兀了。
齐舟将沙漏在手中转了一圈,终于发现点不一样的地方,平时见到的沙漏,细沙从接口流下时会拉出一道细细的长线,很多花哨的设计也是会在沙粒流动的效果上面下功夫。但这个沙漏,几乎看不到沙粒流动的轨迹,就算他举着摇了摇,上面的沙子也是一动不动,惟有下面的玻璃球底层有一层薄得几乎看不到的细沙。
他举着沙漏走过去:“兄弟,你这沙漏是坏的吗?”
林嘉看了一眼:“没有。”
“那这沙子怎么不动?”齐舟将沙漏凑到眼前仔细看,林嘉回头,两人站得很近,齐舟的眼睛隔着弯曲的玻璃球面望过来,轮廓有些变形,只有瞳仁显得格外清透。他们离得那么近,却像是被无形的屏障隔在两个世界里。
林嘉避开了他的眼睛,低头去调料汁:“不是不动,只是慢了点。你想吃什么料碗,芝麻酱要么?”
齐舟笑着说:“卧槽你怎么一问一个准,必须是芝麻酱,没有麻酱的火锅料碗是没有灵魂的!”他一边说,一边回到茶几旁,将沙漏放好,“我觉得你这个沙漏肯定有故事。”
林嘉:“你觉得是什么故事?”
齐舟:“和那个你已经遇到的、真正在乎你的人有关的故事。”他穿着双灰色的棉拖鞋,走起路来“啪塔啪嗒”响,有种居家的惬意,“我猜得对不对?”
火锅“咕嘟嘟”响起来,林嘉走过去掀开锅盖,乳白的水蒸气升腾,带出阵阵浓郁的香味,红艳艳的锅里漂浮着青的葱、白的萝卜、黄的玉米,蒸汽模糊了林嘉的声音,也模糊了他的表情,“为什么这么猜?”
齐舟高高兴兴走过去帮忙端菜:“你做事这么认真,又有精神洁癖,一定是那种很不容易动心,但是一动心就会很专情很念旧情的人!但是说实在的我也纳闷,你说你这么帅、这么能干、这么好,那个女生怎么是能够忍心不选你的!”他一脸“求肯定、求表扬”地望过去,却发现林嘉在发呆。
他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手里还拎着刚刚掀开的锅盖,表情是带着忧伤的茫然,这茫然如此深重,让他整个人都显出疏离阴郁的神色来。齐舟心里“咯噔”一下,心想不好,自己一定是掀开了对方的旧疮疤,让对方想到了不愿想起的事。
可是还不等他开口,林嘉就说话了:“是我的错。”
他放下锅盖,也帮着端菜,声音十分平淡,就像刚刚的一切只是齐舟的错觉:“我不是一个好的相处对象。”
眼看着所有的菜都整整齐齐摆好,锅也开了,林嘉拿起火柴和烟盒:“抱歉,我去阳台抽支烟,回来咱们就开饭。”
齐舟:“……好。”
他坐在餐桌上,开始懊恼自己刚刚的心直口快,明明才认识几天,也许是对方太温柔太纵容,才给了他指手画脚的勇气和大放厥词的胆量。但是,方才说的一切也都是他内心的真情实感,这位新来的邻居给他莫名的一见如故的熟稔感,似乎情不自禁就会在他面前忘记正常社交该有的距离,想要去依赖和信任对方。
他偷偷回头去看,林嘉正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吸烟,隔着玻璃门只能看到斜向前伸出的两条长腿和半个侧脸,他的鼻子很高,眉眼弧度近乎锋利,低头时有种生人勿近的冷冽。细长的烟被他夹在两指之间,伴随呼吸,弥散出袅袅烟雾。
真他妈帅啊!
齐舟想,一直觉得自己也算是相貌堂堂的好青年,平日里没少被大爷大妈夸奖着拉过姻缘,但林嘉不一样,他身上有种尖锐寒冷的东西,会令站在他面前的人感到胆怯和下意识的回避。
浓睫一抬,林嘉的目光转过来。齐舟做贼心虚,连忙回身坐好,拿起一双筷子装模作样地拨弄青菜。
吸完一支烟,林嘉走过来:“久等了,我们开饭。你想先吃什么?”
齐舟用筷子点:“这个、这个、还有那个!”他一边说,林嘉一边放菜,看着满满一锅咕嘟嘟在红油中翻滚的肉和菜,齐舟只觉得无比满足和幸福,他咬着筷子眼巴巴地等,注意到林嘉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林嘉也笑了笑。
一顿风卷残云,也不知怎么回事,林嘉调出的味道简直是百分之两百贴合自己的口味,明明用的还是之前常买的调料,可吃到嘴里就是不一样。齐舟感动得要流下宽面条眼泪来,嘴里和碗里都塞得满满,林嘉吃得并不多,只偶尔夹几筷子。
齐舟:“林工,我要是女生,一定要想方设法嫁给你!”
林嘉在吃一片菜,他吃饭动作也很好看,坐得端正,吃饭时速度很快也不显得急促:“喜欢吃我常做给你。不过你身体不太好,不要吃太多,差不多了可以换点水果。”说着又是一盘剥好的红柚端了过来,不忘把齐舟面前的牛肉片撤掉。
口腹之欲之所以难以遏制,就是因为它能给人带来极大的满足感。齐舟吃得直打饱嗝,被林嘉指挥着挪到沙发上喝水,他半趴在沙发扶手上,看林嘉挽了袖子,有条不紊地收拾餐桌,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林工,这顿饭不能算我请你的。”
“怎么不算,菜都是你付钱买的。”
“可是活儿都是你干的。这样不行。”齐舟嘟囔着,暖洋洋的阳光晒在身上,他的眼皮忍不住打起架来,“这次不算,不算。”
“随你,我都行。”林嘉洗着碗,许久听不到声音,转头一看,齐舟已经睡着了。
他穿着件灰色磨旧的卫衣,下巴搭在双臂上,沉沉地睡着,吃完火锅的脸上有淡淡的红晕,一点艳色点在唇间,额发凌乱地搭下来,是最柔软、最无防备的样子。
林嘉想起很久之前的某个午后,似乎也曾有这样的景象,他睡着了,安静地像一只蜷在自己身边的猫,伸出手去就可以摸到蓬松的毛,他也确实伸了手过去。可是时间那么快、太快了,无法停止地向结局一路狂奔,他是充满妄想的疯徒,充满了狂悖的念头,用尽一切办法,试图将故事定格在结局尚未发生的时候。
他放好最后一个碟子,声音如此轻柔,生怕唤醒了某个不知名的梦境。齐舟不太舒服地动了动,双肩被人轻轻扶起,又轻轻向下挪放在沙发上。
身上被盖上了柔软的毛毯,枕头也被塞在后脑勺下,他被放平了手脚,安静地躺在黑色的沙发上。林嘉盯着他看了很久,转身拉上阳台的窗帘。
睡吧,睡吧。
生命如同幻梦,存在皆为虚无。真假的边界本就难以分辨,能够伸手捉住的才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