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之后的这个暑假大概是念书这么多年以来最轻松的一个暑假了,一点作业没有,而且全部时间都可以由自己支配。于是叶星奕一半时间泡在王者峡谷,另外一半时间泡在凌恒身上,这样一天一天地过,转眼便来到八月底,开学的时间相当近了。
莘大作为国内毋庸置疑的TOP1高等学府,拥有相当优渥的住宿条件,可凌恒还是没舍得让叶星奕住宿舍,但走读手续要等军训结束才可以办理。
莘大一共两个校区,主校区建在市中心——莘城地价最高的地方,可它实在豪横,占地面积相当大。不仅是香樟和梧桐,各种千奇百怪的行道树在这儿全能看见。八公寓楼下是一排又一排价值高昂的北美枫香,盛开时节如同火树,只是九月初为时尚早,它的叶子现在还是碧绿碧绿的。
凌恒单手推着小家伙那只巨大无比、皮卡丘造型的行李箱,他其实早想给叶星奕换一个,现在的这个从高中一直用到大学,已经好几年了。
但叶星奕怎么也不愿意,一边嚷着“对它有感情”,一边说——“反正我以后又不真的住宿舍,只是军训这段时候暂时用用。”
那时,少年眼睛在笑:“你什么都想给我最好的,舍不得亏待我,我全知道。”
八月底晨时的太阳也很毒辣,只从校门口进来这会儿,还没真的逛呢,已经出了不少汗。叶星奕原地蹦了一下,转过头再次看了眼,不停感慨:“莘大真的好多人啊,感觉迎新的红帐篷能有几百个。”
“其实还不止,有的专业昨天已经来报道了。”凌恒笑着,一手推着行李箱,一手揽过叶星奕:“走了,先去登记签到,待会我们再出来逛。”
叶星奕在一楼领了钥匙,他觉得这一刻似曾相识,原来两年前自己转学回去,初到琓县一中时,也是这样的场景,凌恒也是这样一路陪着自己。少年扬着唇角:“好。”
叶星奕握着笔,在名册上正式签下自己龙飞凤舞的大名。
上楼之前,他在凌恒耳边说了句:“国服弈星驾到!统统闪开!”
一路过来,已经见过很多新生了,有的简直是全家出动,爷爷奶奶,甚至舅舅姑姑全来了。
叶星奕侧身让开位置,扯了扯嘴角:“我真的要批评我爸,他自己在天目山钓鱼玩得开心,连我哪天报道都记岔了!”
凌恒拎着箱子进电梯,笑道:“总说人上岁数就变成老顽童了,其实是有道理的。”
叶星奕装模作样生了一秒钟气,然后笑开了:“嗯!”
他看了眼腕表,转而念叨:“云骁哥在一公寓,我们隔得有点远,唉,不能时时刻刻去骚扰他了。”
凌恒顺手在小家伙毛乎乎的后脑勺上揉,朗声:“云骁也走读,等军训完我们还住在一起,还是一样的。”
“对!”叶星奕将钥匙挂在指尖,晃晃悠悠紧贴在凌恒身边。
电梯上到八楼,808寝室。
叶星奕原本以为自己应该不算晚,结果另外三个舍友已经全在了,他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先愣住了:“霁初?苏哥?”
男人转过头来,也是一愣,一边将手上的奶茶递给三号床位的男生,一边讶然:“星奕,凌弟?什么情况?”
男人和坐在床上的少年对视一眼,当即笑开了:“你俩走错宿舍还是我俩走错了?”
叶星奕从宿舍蹦了出去,反复确认门牌号,然后又蹦进来:“反正我俩肯定没走错。”
小狼崽子笑眯眯地打招呼:“霁初!”
“星奕。”一号床位上的男孩子也笑着挥了挥手,转过身,从楼梯上下来,他实在是过度单薄,守在旁边的男人连忙伸手护住:“小心,慢一点。”
凌恒已经明白了,手搭在叶星奕肩膀上,也不由有点讶异:“竟然也是混寝。”
叶星奕从苏天南手上接过奶茶,故意说:“好久不见,苏哥。”
“小狼崽子。”苏天南也笑:“上周五才一块儿吃过饭。”
三号床与四号床的男生互相对视一眼,人手一杯奶茶,乐呵呵地看着热闹。
三号床那个碎盖刘海戴着眼镜,大大咧咧地说:“我说呢,我们四个应该全是各自班里被落下的,不知道是不是按照姓氏划分的,反正我名字开头是Z,排在最后。”
他一笑:“张靳舟,历史建筑保护工程学。”
四号床的栗子头也举手,说:“我放射医学的,尹栖梧。”
“幸会。”叶星奕站在门口,歪了下脑袋:“叶星奕,临床医学。”
刚才从一号床下来的那个男孩子浅笑着,声音不大但清晰:“植物分子生物学,沈霁初。”
九月三号正式开始军训,虽然没剩两天时间了,叶星奕也还是非要粘在凌恒跟前。
故而两个人到宿舍认了门,简单收拾整理了下后,又下楼了。
六年时间,足可以改变任何。梧桐绿了又黄,一圈圈年轮在走,树皮发白发灰,成块成块的,用手剥一剥似会脱落。
走在六年未见却再熟悉不过的莘大,虽然说曾经许多已然成为过去,但凌恒没有感触是不可能的。只是他压根顾不上伤怀,因为旁边这只小狼崽子嘴巴完全没消停过。
食指套在卡圈里一圈一圈地转、晃悠,叶星奕眼睛简直发着幽深的绿光:“学生卡到手!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去食堂吃饭了!我听说莘大现在总共有六个食堂,二食堂离我们公寓最近,云骁哥那边的话,我看地图好像一食堂最近,我们等会逛完要不要去找他们?然后一块儿回家。”
“西门后头有好多小吃摊,烤鱿鱼烤鸡腿,感觉规模都有点像夜市了,不过不知道城管会不会抓。”
叶星奕一句接着一句,完全不知道消停两个字怎么写,他也不太像是在征询凌恒意见,兀自吧啦吧啦说着:“以后下了晚课我还能顺路买点烧烤带回家当夜宵,闻着真的超级香!”
听小家伙三句话离不开一个“家”,凌恒忍笑:“买,吃。”
叶星奕既馋又乖,粘在凌恒身边一刻不离。他走在莘大校园看什么都相当新奇,突然说:“我其实小时候偷偷摸摸溜进来过一次,那时候要人脸识别才能进,于是我就悄悄跟在一个大哥哥身后,溜进来了。”
已经长到一米八一、无论站哪存在感都不容忽视的大男孩将手架在他哥肩膀上,转过头笑:“那会儿我应该才十一岁,我跟在一个哥哥屁股后头,但我那时候又有点怕生,感觉莘大校匾压迫感实在太强,太有气势了,就连门口进进出出的人气势也超级无敌强。”
叶星奕原来的家在埔黄,距离莘大不过三四公里,凌恒明白他对莘大的执念,所以毫不意外小家伙曾经一个人来过这里,只笑笑:“能记这么清楚?”
“必须清楚。”叶星奕眨了眨眼,揽着凌恒的脖颈,继续说:“应该是国庆节放假那会儿,我当时很小一个,鬼鬼祟祟在莘大门口来回转悠,想进去但又不敢开口,我那时候太小了,性格也没现在这么外向,天不怕地不怕的。”
忽而起了一阵风,路边的两排榕树晃了晃脖子,树叶烁动,木槿花盘着粗壮的树干绕上去了。
凌恒眼里含笑,明知故问道:“那后来怎么敢主动开口的?”
“我没主动开口,一个大哥哥可能见我一直狗狗祟祟赖在门口不走,他就抱着一堆看不出什么名堂的东西过来问我。他问我是不是想进去找家长?”叶星奕猛地一拍手,又打了个响指,道:“我靠,那个哥哥简直太贴心了,我当时脑子其实没反应过来,结果他连理由都已经帮我找好了。”
“我想都没想,果断跟他进去了啊!”叶星奕大咧咧道:“我后来在里面晃悠半天,等天黑才出来。我其实还是舍不得走的,但再不回家我妈就要揍我屁股了。”
小狼崽子想了想,说:“我印象其实有点模糊了,只记得那个哥哥特别高,真特别特别高。”
凌恒勾起唇角,不甚明显地笑了一声:“多高?比我还高吗?”
“应该没有吧,一百个人里也挑不出来几个比你高的。”叶星奕鼓着腮帮,一边回忆一边认真地复述:“可能我那时候还太小,没有参照物,我只记得我仰着头看他,感觉他就跟莘大门口的牌匾一样高。”
“记性这么好。”凌恒眼神闪动,敛眸,却突然问:“那你看清他的脸了吗?”
“没有。”叶星奕茫然地摇头,然后拔高音量:“我哪里敢看?我生怕他前脚带我进去,后脚就又反悔了,我溜得比狗崽子还快,只记得他相当帅,然后一身黑了。”
“你都没看清人家的脸,怎么能确定帅的?”凌恒挑眉问。
叶星奕相当乐意凌恒吃醋,于是眼睛又亮了一个度:“当然帅啊,他肯主动问我,看穿了一个小毛孩的踟蹰忐忑,而且最后竟然真带我进去了,这还不够帅吗?”
凌恒低着头,笑了笑,拳头掩在下颌:“帅,确实帅。”
“小毛孩。”凌恒往前走了几步,重复了一句:“你也知道你那时候还是个小毛孩。”
叶星奕愣了愣,嘴巴干张着,脚步突然停住了。
凌恒明明领先几步,却适时转过身来,整个人浸在夏天正午的光晕里,他在笑:“小毛贼,前头才带你进来,后头你就爬到邯郸楼前的那棵枇杷树上去了,百年老树,果子甜么?”
叶星奕能听见自己一声一声呼吸变沉,他连着吞咽几口,还没回过神,可声音已经先出去了:“……甜。”
少年肩膀颤了一下,眼里泛着泪意,他再次点头:“甜。”
“现在能明白你高二才转学回来的时候,我为什么那么执意逗你了?”凌恒大步走过来,他手搭在叶星奕肩膀上,含笑:“你要是小时候胆子再大点,仰着头再多看我几眼,刚转学回来的时候对我是不是就没那么抵触了?”
“我没有……抵触……”叶星奕大脑极速运转,整个人还是恍不过神,似在反复确认。
凌恒的身影,他哥的身影,确确实实与记忆长河里的那个男人对上了。完全对上了,一一对应。
原来自己曾经见过凌恒最好、一身荣光的时候。原来他们在没有遗憾的时候,已经相识了。
“好,你说没有就没有。”凌恒很宠着,他笑了笑,声音很柔:“后来还有再进来过吗?”
“没有了,只那么一次。”叶星奕摇头,诚实地说:“因为我想,等我长大了,我能堂堂正正自己考进来的,所以暂时不用透支运气,缘分是有限的,平时用完了可能到关键时候就失效了。”
凌恒尊重一个孩子单纯真诚的心思,相当认真地点头,只是说:“有点可惜了。”
“什么可惜?”叶星奕在脑子里算了下:“那个时候我十一,在读五年级。”
“你二十,”叶星奕低声喃喃,“应该在读大二?”
凌恒轻笑,点头:“对。”
凌恒笑了笑,在叶星奕两边肩膀同时按了一下:“后来学生会交过提案,之后没过多久,莘大不需要人脸识别也能进来了。就像现在,每天有很多游客来参观。”
“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叶星奕皱着眉,咬着唇内细肉:“我后来路过很多次,但一直没再进来过了。”
少年显得有些懊恼:“我明明路过很多次的,我要是那个时候多进来几次——”
食指轻柔地覆在唇上,叶星奕抬头,对上凌恒含笑而包容的眼睛:“星奕。”
许多话不必说,尽在凌恒的这一句轻唤之中了,这一句称呼。
“可是……你到底是怎么能认出我的?我那时候个子矮,像个小豆包,丢人群淹死了都不一定能找到。”叶星奕咬着自己,眼睛通红。
“我确实本来也有印象,而且后来你说你小时候为了逃游泳课故意把两个膝盖磕破,我就更笃定了。”凌恒说着,叹了口气:“真是个小兔崽子,胆子贼肥,为了逃课什么都敢做。”
再回想起小家伙那时血色糊喇着两个磕破了的膝盖、可怜兮兮地站在莘大正门口,踮起脚眼巴巴往里瞅的模样,凌恒的心还是会再一次、第一万次柔软得一塌糊涂。
“要是那时候认出你了,是不是能多几年时间陪你长大。”凌恒抬手在自己腹部比划了下,然后举高,笑笑:“哥的小星奕现在都长这么大了,都到我脖颈了。”
“嗯。”
叶星奕红着眼走了很长一段路,突然冷不丁抬起头:“那这样的话,我就只比陈灿晚一年遇见你,认识你。”
一片榕树的叶子轻落在肩上,凌恒将它按住了。他低头又抬头,一双眼睛如同浸在蔚蓝深谧的贝加尔湖之中,浅笑着:“嗯。”
他清晰地说:“一点不晚。”
莘大实在太豪气太奢华了,转了整整一个半小时也才来得及逛完四分之三。路过九州堂时,叶星奕不肯走了,只喊凌恒:“哥!”
凌恒看了下时间,了然:“走,先吃饭。”他莞尔:“饿了吧?”
小狼崽子一边笑,一边大步往前迈:“嗯,饿了。”
九州堂是去年冬天新建成的,对于凌恒来说也是同样新奇。
两人先把四层楼整个逛了一遍,最后叶星奕一指二楼右侧最里边的那个档口,霸气地说:“我想吃这家!”
“没问题。”凌恒在吃食上从来没意见,家里每天伙食都是旁边这个小家伙全权说了算。
叶星奕先夹了一块香肠放在凌恒碗里,再夹了一块填进自己嘴里,感叹道:“炒香肠片竟然还能放孜然,不过好好吃。”
“以后可以经常过来吃,九州堂距离医学院最近。”凌恒夹了大块大块的芒果虾球过去:“这个你应该也会喜欢,很甜。”
叶星奕咀嚼两下咽了,眼神发光:“好吃!”他看着碗里的芒果,又想起来方才那茬,于是问:“我那时候摘枇杷是被谁抓到了吗?不然你怎么知道的?我热个身的功夫你就不见了。”
“你爬树还用热身吗?”凌恒笑着,吸了一口气:“那时候很早了,那会儿埔黄还在建设文明城区,学生会每天抓各种不文明现象,然后——”
凌恒实在没忍住,笑了一声:“然后你坐在树杈上的照片就光荣传到我这来了,我该保存下来的。”
“……”叶星奕人麻了,原来自己早在不知情的时候,竟然和莘大已经建立了这么深的“联系”。
他吞咽一口口水,真心实意道:“我妈小时候总揍我,其实一点没揍错,我真的太皮了,养我真的特别费精力。”
叶星奕叉起一大团米饭,扔进嘴里,三两下吞了:“……哼。”
凌恒莞尔。
叶星奕对莘大完全赞不绝口,虽然早从凌恒那里了解到它有多么为学生着想、多么体贴了,可真当感受时,还是很不一样的。
光一个<六食·九州堂>而已,已经拥有肯德基等不知多少家快餐店,奶茶店也是一大堆,各种眼熟的不眼熟的牌子,一个食堂甚至连水果捞都有三家。
“食堂竟然还有卖酸嘢的?”叶星奕在吃饭,但话没停过,一直在不住感叹:“两荤两素才九块九,这种物价在莘城简直离大谱。”
本科、研究生在读的学生已经开学一周了,又赶着这两天新生报道,以家庭为单位来食堂用餐的学生、家长巨多,一波人接着一波人,特别热闹。而且有个特质,新大一在人群中尤为显眼——与身边围着的家长无关,源于他们身上自带一股兴奋的劲,兴奋到气质有点诡异。
自己家这个小孩也是要多兴奋就能有多兴奋,凌恒失笑:“不能光现在兴奋,等过段时间正式开学上课了,再忙每天饭也必须正时正点吃,不能偷懒。”
叶星奕总忍不住把自己蔚蓝色的饭卡从口袋掏出来,捏在手里反复显摆,心也沉甸甸的。少年狡黠地笑了:“我一天六顿饭打底,五年以后长成两百斤。”
叶星奕突然猛地一拍大腿,惊呼:“我靠了,哥们终于想明白了。”
凌恒看过去:“什么?”
“我说呢,我们四个被分到一个宿舍铁定有原因。”叶星奕掰着手指头算,恍然大悟之后又有点无语:“哥们真服了啊,我们四个人四个专业,但竟然全是五年制,谁也别拉踩谁。”
一时之间凌恒的表情也相当精彩,他擦掉食指上的油渍,咳了一声:“可以,我当年和经管他们混寝,宿舍对半开,两个生物系两个经管系的,每天上课时间都不一样,但很热闹。”
“特别是我们没早课而他们有早课的时候,有课的少说要嚎两嗓子。”凌恒笑了笑,人坐在大学校园,心境似乎也变得不太一样了。
“那我们这四个人四个专业的,简直更五花八门了。”叶星奕推开面前的餐盘,作许愿状,异常虔诚地说:“如果我可以一学期没有早八的话,我愿意不挂科。”
凌恒挑了挑眉毛,笑到肩膀乱颤,他扯了纸巾擦手,笑着说了一句:“小崽子,什么便宜全给你占了。”
叶星奕咂了咂嘴。
“你简哥当年大三的时候,学期末线代在挂科边缘徘徊。”凌恒小声诋毁:“他挣扎了好几天,最后差点准备撬档案室的锁了。”
叶星奕一声爆笑,转了转眼珠,拍了下桌子,郑重其事道:“我绝对超越他。”
也是真的缘分,一来二去叶星奕没当成凌恒的师弟,只勉强当个校友,但却成为了简泊不折不扣、名正言顺的同门小师弟。
叶星奕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他挑眉,神情熠熠:“师哥就是用来超越的。”
叶星奕情绪本来也很高亢,特别是在听到许多年前不经意的秘事之后,更是简直一发不可收拾。
这顿饭吃了很久,说了很多。
准备离开食堂时,凌恒收到了一条相当特殊的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