颗粒在光线下浮沉,纸墨气味充斥鼻端。
颜妄闭眼不动,想象自己是一尊雕塑,尽力去适应这种无力。
她的五感依然清晰敏锐,却只能被动承受外界的传感,大脑在发出指令,四肢是无响应的。
因为她只是纸上的两个字。
异能和道具都能用。
全知之雾探出的世界里,四周是平坦且一望无际的黑白。密密麻麻的字迹布在纸上,杂乱无章。
颜妄成为了二维世界的某种物质,她猜测此刻自身的构成是墨汁。
颜妄尝试使用异能。
这一次她没有能融化掉周遭的事物,而是融化了自己。
潜意识告诉她,她的手变成了另一个形状,但颜妄无法低头查看具体情况。
她对眼前还停留在懵然状况,高空上便传来另一个惶恐的声音。
“它动了它动了!我就知道它会动!这篇稿子被恶魔附身了!”嗓音沙哑,声嘶力竭。
几滴硕大口水从高空砸下,如同巨石坠落。
砰!
放大镜摔在桌上,沉重一声响,气流裹挟着粉尘吹来,在颜妄眼里不亚于一场飓风。
鞋跟敲在地板上,声音的主人跑远了。
刚才观察自己的似乎不是怪物,好像就是个普通人?不然怎么能被一个字吓到。
颜妄索性眺望起“天外世界”,在纸张之上的区域,是一片阁楼的样貌。
盛满了阳光的天窗,温馨的碎花壁纸,塞满厚重书籍的置物架,枯黄的垂吊植物,堆满另一张木桌的草稿。
这地方很正常,唯一不正常的是自己。
“喂!我、我要报警……我家闹鬼了,草稿里的字会自己动!什么?我没有病,我没病!”
透过木板,女声模模糊糊地传上来。听位置,应该是在楼下的客厅。
“你说我打错电话了,这里不是警局?那么告诉我正确电话。”女人平静不到一秒,又立马激动起来,“093-114……这不是精神病院的号码吗?喂?”
电话挂断了。
房屋沉寂下来。
颜妄躺在纸上,大概能想象得到对方此刻的无助。不多会儿,电话铃又响起来了。
叮铃铃的三声,是那种转盘拨号的老式电话才特有的音效。
这是什么年代?
除非房屋主人有收藏使用老物件的癖好,不然这里相对起她那个世界,算得上是落后。
由于是木质结构的房间,隔音效果异常之差。
这次话筒那头人的嗓门声洪亮,颜妄将对话听得一字不落。
“科勒小姐,您的臆想症是不是又犯了?”
男人站在街边,他每说两句就要咳一下,附近的卖报声趁机钻进话筒,“提醒您一下,两天后就是交稿日。我们老爷委托您创作的故事怎么样了?”
女人粗暴打断:“故事?你们要的故事被诅咒了。我已经因为这个该死的故事三天没睡好觉,现在我连上楼看一下稿子的勇气都没有!”
“如果您是对酬劳感到不满,我们可以在原来的价格上再添百分之二十的酬金。钱不是问题。”男人慷慨地说。
“钱一直都不是问题。我那么穷,你就算给我十块我也会干的。”
科勒小姐咬着牙:“但命才是问题。我每天晚上关灯闭眼,都能听到楼上传来的动静。就在刚才,纸上的字长出了一只手!”
“五根细小的手指,像锯末一样,从字体的一撇中衍生出来。我几乎克制不住地想烧掉所有稿子,从此不碰纸和笔!”
“您先冷静一下。”男人安抚她,“故事写得怎么样了?”
“还差一章就结局了。”科勒小姐疲惫地说,“你们把稿子带走吧,钱我也不要了……我现在就想阖眼睡个安心的好觉。”
男人语气强硬:“这可不行!后天故事会就开始了。很多先生小姐都对我们老爷这灵光一闪的故事好奇,请帖也发出去了,你想让我们老爷沦为笑柄么?”
“你必须把故事完成,否则就等着付违约金。”他威胁道,“你有钱么?你连酒馆的帐都结不起。把故事完成,纸笔碰不了就换个载体,画出来。”
“总之,故事必须端出来。”
“我……我尽量试试。”科勒小姐声音小了下去,挂断电话,嚎啕大哭。
过了一会儿,有道轻轻的脚步声从下往上,在门口停顿许久,随后又如轰然炸开的烟花,咚咚咚逃下楼,夺门而去。
科勒小姐真是被吓得不轻了。
而纸上吓人的那位始作俑者——颜妄一脸懵逼。
不过她算是听明白了。
这老爷是想到个故事,但不会写作,于是找科勒小姐当枪手,把故事写出来拿去装逼。
可惜颜妄动不了,不然她还挺想看看是什么故事。
颜妄下意识抬手,想握一下正“汗湿”的掌心,惊讶地发现自己忽然能动了。
她立马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
刺眼的暴白充斥着视网膜,她仿佛置身在一个没有颜色的折纸空间里。
对于科勒小姐来说,颜妄只是纸张载体上的平面字。
而从颜妄的视角,她所看见的东西都是立体的,似乎……还有生命。
比如,眼前有栋通体雪白用纸折成的城堡。
建筑高低错落,有哨塔,有城门。
过了城门,穿过庭院,大门两侧的梁柱投下一道浅浅的阴影,门是烂的,一眼就能望见里面的大厅。
一个结构像是竖排的“序言”二字的火柴人坐在纸叠起来的长型餐桌上。
“唉!”序言在叹气,笔画上的一点垂下来,像是缕无精打采的呆毛。
颜妄走过去:“你好?”
“哦,是你啊。”序言形似脑袋的部位抬起来,瞥她一眼,阴阳怪气道,“这不是我们的主角吗?”
“这是什么地方?”颜妄忽略掉它语气里的不友好,拉开一张折纸做的椅子,椅背上写着“椅子”二字。
“还能是什么地方,当然是你的故事世界啰。”序言的腔调充斥着浓浓的火药味。
它特意往桌子的另一端坐,以表明自己一点也不想跟颜妄挨着的决心。
其他纸人入座了。
颜妄瞥了一眼,有人叫皇帝,有人叫总管大臣,还有人叫陪读,侍卫。
更多没有生命的字迹老实躺在地上,好似一块地砖。看来也不是每个字都能动的。
但能活动的人都不待见她,一伙人聚在一起,形成了蚁群般的黑字堆。
颜妄心头微动,试图召唤出依依一家人。
象征着依依和妈妈的火柴小人出现,下一秒,两人逃窜进字堆里,引发出不小的骚动。
字体们挤在一块儿,颜妄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同时发现自己彻底失去了对依依的掌控。
在这里,字体是有灵魂且自由的。她不是撰稿人,无法操控变成字体的依依。
颜妄反应过来,没太失落。
现在更重要的是搞清楚这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她正准备开口,就听得总管大臣在一旁怒骂:“这个该死的亡国巫师,又想闯什么祸!”
平白挨训的颜妄真是一头雾水。
她亡谁的国了?
颜妄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发生什么事了,你认识我?”
“当然认识你。”序言接过话,“在这里的每个人都认识你,我们都是故事里的人嘛。”
他维持抱腿的姿势,木棍一样的小胳膊圈成一个圆,脑袋低垂,陷入了莫大的悲伤。
“这是个什么故事?”颜妄打量着它,又忍不住问,“你心情不好?”
序言大声道:“你要是变成我,你也不会心情好的!”
颜妄一愣:“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根本就不会有人看序言!”序言冷笑一声,“你读书的时候看过几次序言?”
“……”颜妄想了想,诚实道,“从没看过。”
序言呜咽了一阵,瘫倒在桌上,自暴自弃:“是啊,从来没人会看序言。我根本就没有存在的意义,我就不该来到这世上。”
“说话不要那么绝对,还是会有读者会看序言的嘛。”颜妄安慰道。
序言不管她,喃喃自语:“科勒小姐,你在吗?划掉我吧,没有人会看序言的啊。”
看起来无法正常交流。
颜妄站起身。
右侧人群看见她陡然接近,纷纷往后退一步,视她为瘟神。
由文字组成横板的目录梯子立在人群后方,上面站着一位女士,名字就写在身上,她叫皇后。
“皇”字下面的“后”膨出一块,远远看去,像裙撑上的花纹。
字体被拟人化了,每个人物的造型基本都与字义符合,颜妄觉得相当新奇。
既然这地方是一本书,有序言有目录,那她猜应该也可以离开?
颜妄来到皇后面前,“你好,请问出口在哪里?”
皇后看清她身上的字样,掐着嗓子“啊”了一声,一手捂额,在台阶上摇摇欲坠。
很快皇帝冲了过来,接住皇后,大怒道:“朕的侍卫呢,快来护驾!”
没人搭理他。
侍卫们正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到处都是愁云惨淡的氛围。
丧的丧,哭的哭,怒的怒。
科勒小姐笔下的文字世界就跟她本人的精神一样崩溃哀愁。
看来只能靠自己摸索了。
颜妄路过餐桌,序言仰起头来,有气无力地说:“你不是要走吗?从城堡出发,向着东南方走吧,那里有离开的门。”
“谢谢。”
颜妄打量着城堡顶端的吊灯,克制住好奇心,出了城门向东南的大平原出发。
这片平原也不算太大。
她走了十来分钟,终于摸到了这个世界的尽头,一堵又厚又长的白墙。
看来从纸上走到桌面只能是个奢想。
颜妄收回目光,来到页码的位置,那里矗立着一张长方形的纸条,上面写着外语单词。
当她凝神看的时候,单词变成了熟悉的字眼,“门”。
好吧,真够言简意赅的。
颜妄将手搭在门把手上,轻轻一拉,听到了巨大的纸张翻页声。
哗啦——
如退潮的海水,序言的唉声叹气,皇帝的暴跳如雷,各种杂七杂八的声音模糊远去。
一阵翻天覆地。
颜妄从高空摔落,掉进了第二页的故事里。
她爬起身,看清眼前的景象,眨巴了一下眼。
壁炉、吊灯、宝座、地毯……
她刚从城堡出来,结果又在第二页掉进了城堡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