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承德的尸体之所以能从又臭又脏的阴沟里重见天日,是因为负责拆迁朝阳村的工人们出于工程需要而挖开了下水道。由于近十年在朝阳村附近失踪的,只有沈承德一人,卜瑞珉便利用了身为联络科成员的便利,取来了沈连寂的DNA供法医比对。这通电话,正是他拿到对比结果之后打的。
“其实早在05年九月,沈承德就已经失去了踪迹,只不过因为他臭名昭著,没人愿意出面报警,所以直到政府下令拆迁朝阳村以后,他才被划为失踪人口。”卜瑞珉简明扼要地说,“另外,当初沈连寂被沈承信带走之后,他的银行账户入了一笔二十万的汇款。”
甯安瞠目结舌:“他这是把自己的孩子给卖掉了吗?”
“虽然对方是自己的亲弟弟,但也差不多吧。”
“……”
“打捞上来的只有骨头。不过这也是理所应当。像他这种畜生,留一具全尸都算便宜他了。”卜瑞珉十分嫌弃地说着,扫了几眼沈承德的验尸报告,“尽管他看似是坠落窨井而亡,但按他生前的腰围,百分之两百会被卡住。加上他头骨上有死前遭受多次重物击打的痕迹,我猜,他可能是被人硬生生像砸地鼠一样砸进窨井里的。”
“是仇人干的吗?”
卜瑞珉不置可否:“沈承德嗜酒成性,又经常惹是生非,仇人随手一抓一大把。然而如今都过去了十年,朝阳村物是人非,线索也几乎没了,破案好比一步登天。因此这个案子,你们最好别抱有太大希望。”
带着沈承德的死讯,甯安来到了杭城七中。此刻正是午休,教学楼基本都空了,仅有三三两两的走读生散落在各自的教室里。甯安让沈连寂坐到自己对面,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你父亲的尸体,在朝阳村的下水道里找到了。验尸结果显示,他可能是死于谋杀。”
“我知道了。我会通知殡仪馆,让他们去公安局领尸的。”
沈连寂冷漠地丢下这句话,起身欲回教室。甯安倏地站起来,座椅被他的大腿往后一推,发出一阵颇为刺耳的摩擦地面的声音。
“还有什么事吗?”
沈连寂回过身,面无表情地看向甯安。甯安大步上前抓住他的手,激动不已地说:“你父亲可是去世了啊!”
“所以呢?”沈连寂坦然直视甯安,冰冷至极的语气令人心惊肉跳,“你想我怎样?在你面前痛哭一场吗?”
甯安知道沈连寂幼年时深受其父沈承德的虐待,所以他的死亡于他而言,或许反而是一件好事吧。可正因为如此,作为家暴受害者,他那事不关己、一丝喜怒哀乐都没有的态度实在太过异常了,不禁让甯安深深地担心起来。
他抓紧沈连寂的腕部,随后不甘地松开五指,改成了轻握的动作——他明白自己不是能令他敞开心扉的人,故而再怎么勉强他也没用。
“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记得联系我。”
甯安温柔一笑,留下一个安慰和鼓舞的眼神,离开了。沈连寂纹丝不动地望着他的背影,漠然地转过了身。
“喂,你到底几个意思?为什么要送我糖果?”
回到部门,甯安还没得及把椅子做热乎,欧阳尧旭就气势汹汹地来叫板了。他一手叉腰,另一手狠狠一拍桌面,一脸凛然正气,唯恐甯安心怀不轨地质问道:“说,你究竟是何居心?快如实招来!”
甯安本来还被各种烦恼压得宛若心里堵了块石头,此刻被欧阳尧旭这么一吼,不由得感到血液瞬间通畅了似的神清气爽。他笑了笑,亲切得像一位面对撒娇弟弟的大哥哥:“好吃吗?”
“……挺好吃的。”欧阳尧旭如实回道。下一秒,他蓦地意识到甯安又故意岔开了话题,不禁气得捶胸顿足:“别转移话题啊混蛋!你到底想怎样?”
“我没想怎样。”不知为何,甯安蓦地觉得眼前的欧阳尧旭分外可爱起来,甚至还产生了抚摸他脑袋的冲动。不过因为距离有点远,他决定放到下次,“快回去工作吧。如果你今天乖一些的话,我就允许你早点下班。”
“真的?”欧阳尧旭顿时双眼一亮,“说话算话哦,不然就是猪八戒!”
“嗯。”甯安点了点头。
“吼吼吼~下班下班~早点下班~”
欧阳尧旭一边手舞足蹈地蹦跶出组长办公室,一边得意忘形地计划起了下班后去哪玩。虽然知道自己这句话说出来后,他肯定没心思认真工作,但毕竟今天是一年一度的儿童节,偶尔纵然他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对于欧阳尧旭的随心所欲和无拘无束,甯安时不时会心生羡慕之情,同时也希望他能一直如此天真烂漫下去。当然,究竟是否真的随心所欲和无拘无束,唯有欧阳尧旭本人知晓。
“哼~这可真是超乎想象呢。这下别说是破案了,说不定还会挖出比案子本身更有趣的东西呢~哈哈,实在太让人小鹿乱撞了~”
见卜瑞珉虾姑似的窝在电脑前一个劲傻笑,凌云一本子狠狠砸上了他的后脑勺。随即,卜瑞珉手一抖,打开的界面全部关闭了。
“哟,终于疯了?正好太平间还有一个位子空着,要不要把你小子放进去呀?”
“谢谢队长关心。不过现在还不是特别热,等七八月份的时候再说吧。”卜瑞珉笑嘻嘻地接茬道。
要论卜瑞珉全身上下唯一的优点,也就只有别人损他时,他不仅不会生气,还会跟着搭腔自黑,让人一点也接不下话。凌云无言以对地叹了口气,伸手抓来一张空椅子坐下:“在看什么呢?可别乱浏览一些黄网让电脑中毒了。”
“嗨,你以为每个人都和你一样的吗?”
“我才没有呢!小兔崽子嘴巴放干净点别乱污蔑人!”
凌队长可谓聪明反被聪明误,挖坑给自己跳。卜瑞珉虽然知道他是清白的,却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是是是~咱们队长那么遵纪守法以身作则,怎么会在工作期间浏览黄色网站呢。要看也是回家后再看啊。”见凌云一道凌厉的眼神射来,卜瑞珉赶紧在他开骂前改口,“不不不,像咱们队长如此正义凛然的人,怎么可能会上黄网呢!就算上了,也是为了帮助扫黄的同志探查敌情,才不是精虫上脑呢!”
凌云:“……”
好想现在就把这小兔崽子大卸八块!
不过凌云并没有把心中所想付诸行动,因为卜瑞珉这个人,用其老父亲的话来说,就是个即使天天挨棍子、也仍旧拒绝写作业的熊孩子——人家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而他根本连疼都感觉不到。他正色下来,直直地凝视眼前形同自己弟弟的人。
异类的存在被塞勒涅公之于众后,凌云越发关注起卜瑞珉来。这当然不是基情意义上的关注,而是他想知道,他,以及他背后的那个部门,究竟会如何处理这个局面。然而令他失望的是,卜瑞珉一如既往的调皮捣蛋舌头欠抽,那个部门亦如石沉大海一般,依然一点消息都没有——除了最近某个被推上热搜的白痴少爷。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可站在凌云的角度,他仅能看到表面上的东西,就与那些“愚昧无知”的群众一样。这样下去不行。凌云不止一次地在心里这么想。但是,连身为刑警队队长的他都无能为力,又能让普通老百姓怎样呢?
察觉到凌云有话要说,卜瑞珉关了电脑,一本正经地问:“哥,你为什么不选择辞职?”
凌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好好的,干嘛突然问我不辞职啊?”
“虽然我纯粹是因为觉得抓犯人好玩才当警察的,但哥你是真的胸怀为国家做贡献的理想,所以才报考了警校吧?”
“这个嘛……嗯。”
“近期国家的表现,你也有目共睹。然而你却不像那些傻逼一样嚷嚷‘被国家骗了’‘这个社会活不下去了’之类的屁话,反而还更加热心于工作。为什么?你不觉得你被你最热爱的国家背叛了吗?”
凌云略显委屈地说:“你都说了那是傻逼的屁话,还想我怎么回?”
“哈哈,抱歉抱歉,是我措辞不当。”卜瑞珉笑了笑,“我只是觉得,比起那些光会坐享国家庇护、除此之外屁事没干的白眼狼,像你这样的人才有资格发表自己的意见。”
“意见什么的,又不是必须论资历和辈分的东西。只要生在这个国家,无论是男是女、健全或残疾,都有权利说出自己想说的话。”凌云认真地说,“不过,确实呢。尽管社会因为异类乱成一锅粥,到处都流传着恐怖骇人的阴谋论,但被背叛的念头,我还真是从未有过。”
“为什么?”
“嗯……就算你问我为什么,这么突然,我也想不出答案啊。大概,是因为我想保护的东西,并没有随着异类正式登上人类社会而消失吧。”
“你想保护什么?”
“保护人们安居乐业,生命权和财产权不受不法之徒侵害。”
卜瑞珉露出了一道“不愧是你”微笑:“那如果你的家人被异类杀死了呢?电视剧里不是经常有这种桥段嘛。所爱之人死于国家阴谋,于是主角化身为孤胆英雄,向政府发起复仇。”
凌云无语得都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了:“现实又不是电视剧。”
卜瑞珉振振有词:“但是前段时间的社会乱状,已经达到就算发生这种狗血桥段也不为奇的程度了吧?再说,艺术源于生活。首个写出这种剧情的编剧,说不定就认识一个被国家背叛了的人呢?”
“你说是就是吧。”凌云认输道,随后又认真思考起来,“如果我的父母和妹妹被卷进异类事件,进而遭遇不测的话,我……”
卜瑞珉睁大双眼,期待着凌云的下文。
“我……”凌云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了一句废话,“还是得看,具体情况吧。”
卜瑞珉:“……”
对他抱有期待的我真是个蠢蛋。
不过以凌云的性格,卜瑞珉猜他届时肯定会选择默默忍耐,而非通过复仇来宣泄情感——就像他虽然怀疑自己和部门有关系,却仍然若无其事地和自己来往。
“算了。我走了。”
“走?去哪儿?”
“寻找犯人的线索啊。”卜瑞珉拍了拍桌上沈承德的验尸报告。
“要不要我……”
“不用,我一个人就行了。”
“那个……”
“怎么了?”
凌云看了看一脸无邪的卜瑞珉,迟疑片刻,豁出去般地问:“那小子的离开,果然是因为知道了你是……”
“嗯。”
尽管答案在意料之中,但不想对方会如此大方干脆地承认,一股莫名的失落感于凌云心头荡漾开来,令他很不是滋味。
……果然,我不是一个合格的队长啊。
他自嘲地苦笑了一下,抬起头,对卜瑞珉笑道:“去吧。需要支援的话,知会我一声。”
“嗯,知道了。”
卜瑞珉向队长不正经地敬了一个礼,不带走一片云彩地走了。凌云默默目送着他,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