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母亲!”
黑沉沉的夜幕之下,少年云千载正被母亲云清骄拉着快步走。
女人身姿挺拔,眉眼锋利,神情凝重,面色却苍白无比,身上隐隐传来血腥气。
她一手拉着云千载,另一手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
“母亲,”云千载急切劝着,“您刚刚生产,又是早产,如果不好好休息——”
“够了,”云清骄打断他,“载儿,现在事态紧急,我们必须回云家,你祖父病重,旁支蠢蠢欲动,我们如果不回去云家必会大乱。”
说来也是她任性,不顾劝阻,一意孤行南下寻找失踪的爱人。
如今父亲病重,她又被邪修盯上,身边的侍卫也悉数牺牲……
“走。”云清骄拉起云千载继续赶路。
云清骄刚踏出一步,忽然从侧方刺来一枚暗器。
她微微往后仰头,避过这一道攻击。
十几个黑衣人悄无声息落在他们四周,将他们包围起来。
“小心。”云清骄低声叮嘱云千载,而后周身灵力一震,强大的威压以她为中心向四周碾开。
然而黑衣人显然也修为不俗,威压并未对他们造成什么影响。
他们脚下一踏,凌空跃起,向云清骄扑来。
云清骄眼神一凝,松开牵着云千载的左手,召出琴来。
琴身在灵力托举下悬空,她左手轻拨,乐音伴随着强大的灵力层层荡开,黑衣人动作一滞,却并未停止。
云清骄左手一顿,拉上云千载,脚下发力,往后一躲。
“轰——”
巨大的粉尘被砸起,刚刚他们所站的地方已然是一个大坑洞。
黑衣人落地,一击不中,转身再次追上。
云清骄左手抚琴,右手还抱着幼女,云千载虽有一定修为,但也只有八岁,云清骄一边应付黑衣人一边还得分出部分注意力关注云千载,这一战打得十分艰难。
婴儿被颠簸几下,忽然“哇”地一声号啕大哭起来。
云清骄一分神,一个黑衣人立马抓住机会,一剑从背后刺入,穿过琵琶骨,狠狠一搅!
“母亲!”云千载往前一扑,用尽了全身力气,剩下的所有灵力化作一击,撞开握剑的黑衣人。
剑被带出,云清骄猛地吐出一口血,溅在琴上,空气中的血腥味更加浓烈。
她回过身,一脚踹在还来不及起身的黑衣人身上,用了力,脚下肋骨便寸寸断裂,直至它的主人没了声息。
与此同时,她的手也从没停过,激烈的乐音从她指尖流出,死死拖住另外的黑衣人。
黑衣人也不逊色,强大的灵力放出,与云清骄的法术打起了擂台,两方抗衡,一时分不出胜负。
耳边婴儿响亮的啼哭声一直没听过,一声高过一声,响在云清骄耳畔,搅得她心神不宁。
心绪烦乱了,手下的动作便多了几分停滞。
“咔嚓”
她竖起的防御突兀破碎,十几道攻击迎面而来。
云清骄咬着牙,手上愈发用力,鲜血一滴一滴顺着琴弦流下。
最后一拨,铮铮琴音响彻大地,灵力随着乐音化作一弧巨大的利刃,狠狠斩向凌空攻来的黑衣人!
与此同时,云清骄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被抽干,脸色一下子垮下去,白得吓人,嘴唇却染上血色。
她收了琴,流着血的左手捂上婴儿的嘴,微微俯身,低声喊云千载:“走!”
云千载跟在母亲身后,踉踉跄跄地施展身法逃跑。
云清骄抱着幼女,一边逃命一边轻轻哄着。
然而婴儿显然受了极大惊吓,一时半会儿根本安静不下来。
云清骄思索片刻,指尖凝起灵力,想用灵力安抚婴儿。
可婴儿弱小,大脑甚至都没发育完全,一个法术下去——她根本不知道会对这孩子造成什么损伤。
身后,刺客追来的脚步声逐渐逼近,一点一点蚕食着云清骄强撑着的精神。
八岁的云千载也踉踉跄跄跟在她身后几步远,他努力了好久,才堪堪抓上母亲的衣摆,有些脱力。
“母亲……”他低声喃喃,大口喘气。
云清骄不得不放缓脚步,让云千载可以跟上。
可脚步一放缓,身后的脚步声便更近。
不远处,似乎还有更多的人赶来,她听见他们落在厚实落叶上的窸窣声响,细细小小,却无孔不入地折磨着她的神经。
这些人会是谁派来的呢?
被她捣毁了窝点的邪修?
还是想和她争夺家主之位的旁支?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他们快要被追上了。
云清骄放下左手,抓住身侧的云千载,拉着他跑,速度提高了不少。
可她左手一松,怀中婴儿的啼哭声便毫无遮拦地响彻整片森林。
早产未痊愈的身体刚刚受了内伤,云清骄喉咙涌起一股股腥甜,被她强行压下,又随着颠簸狠狠冲击着她的腹腔,一阵痛过一阵的强烈痛感刺激着她的大脑,让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脚已经开始发凉。
怎么办?
怎么办?
云清骄有些混乱地想着。
怎么办?
耳边嘹亮的哭声还在响,震彻耳膜。
左手上牵着的长子的手因为紧张害怕愈发用力,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因着修习的特殊功法,即使修为不够,他亦能觉察千里之外的细微动静,自然也看见了越逼越近的刺客。
“母亲……我们怎么办……”云千载细小轻颤的声音传来。
云清骄浑身一震。
怎么办?
仓皇间,她快速看了眼身侧的云千载,又看了眼怀中的婴儿。
婴儿的哭声渐渐放缓了,放轻了,好像她也力竭了。
她一个人带不走两个人的。
云清骄想。
仅仅一瞬,云家少主就做出了抉择,她咬牙狠心,轻轻拍拍云千载的手,让他在原地稍等片刻。
而后她脚下发力,纵身跃到一棵树上,将怀中婴儿放置在树干分出枝桠的分叉处,而后以血为引,快速画出一个隐匿阵法。
她落地时,怀中空无一物。
“走。”云清骄咬牙道。
夜色浓稠,黑压压地压下,掩去了她眼中悬而未落的眼泪。
云千载被母亲牵着往另一个方向跑。
匆忙间,他回头望,看见枝叶斑驳间,有一道呼吸渐渐平缓、平缓、平缓——最后消失。
可他懵懂地扭过头,跟着母亲继续逃命。
一路上,他们记不清遭遇了多少次刺杀,只记得如影随形的腥黏血气,一直一直,牢牢地,攀附在他们每一寸皮肉上,如同附骨之疽。
日夜交替,毒疮烂了又烂。
烂成脓水,最后随着清水洗去,而他们重获新生——也再没有人提起过那道隐匿阵法。
云清骄回到云家时全身是伤,云千载也几近昏厥。
两人匆匆处理伤口后立刻去见了老家主。
老家主撑着一口气等着自己的女儿回来,见到人的下一刻便撒手人寰。
云清骄趴在床榻边痛哭一场,转眼就整理好情绪,挑起整个云家的重担,一边操持父亲的葬礼,一边收拾不安分的旁支。
在她的雷霆手段下,因为老家主病重而混乱了一段时间的云家快速恢复了秩序。
她的长子云千载也异常稳重,八面玲珑,仅仅八岁便能协助母亲管理家族事务。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三年后邪修中一对双生子横空出世。
不,不是横空出世,而是等神殿将所有线索串起来发现那对双生子时,那一届十位神祇就只剩下了云清骄和另外两位。
而云清骄好不容易再次查到道侣的消息,就在那双生子刚刚出现过的奉州。
“载儿,”云清骄将云千载叫到跟前,语气坚定,
“我不能放着你父亲不管,所以我必须去一趟奉州。”
一句话落,语气微微一转,带着些托付的意味,
“如果母亲没有回来……”
云千载跪在堂下,闻言,膝行上前抓住母亲衣袖,打断了云清骄接下来的话:“母亲!我跟您一起去!”
“不,”云清骄俯身看向他,“你留在云家,如果你去,我没有精力可以分出来给你。”
“可是我修为已经长进很多,我可以保护您了!”云千载急切想要跟上。
“我走了,云家还需要你来主持大局,”云清骄不为所动,“母亲收了一名……”
云千载摇头不肯听,见状,云清骄起身就走。
云千载也急忙起身想要跟上,云清骄却飞快踏出房门,而后手一招,将云千载关在屋内。
“母亲!母亲!让我跟你一起去!”
云千载拼命拍门,手掌砸在门上的禁制上,激起一圈圈灵力波动的流光。
云清骄在门外叹了口气:“母亲知道你还小,但你很优秀,就算母亲真的出了意外回不来,云家有你在手上母亲也放心……另外的事,我安排了人,如果我真的牺牲在奉州,他会来告诉你所有安排。”
“母亲——”
屋内,十一岁的云千载喊得实在凄厉,云清骄离开的脚步终是一顿:“母亲会尽力,会回来的。”
随后,她匆匆离开。
云千载在屋内想尽办法,最后抠得十指溃烂,灵力耗尽也没能打开母亲设下的禁制。
不知道第几日,房门被打开。
云千载一直趴在门上,门一开,他就栽了出去,又被来人匆匆扶住:“少爷,少爷……”
“母亲呢?”云千载抓住来人衣领,声嘶力竭地问,“母亲回来了吗?”
“回来了,家主回来了……”
云千载终于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也脱了力,放松地躺在侍从身上。
转眼却看见那人吞吞吐吐,还有话没说完。
“怎么了?!”
他又紧绷起来,抓着人衣领起身,目眦欲裂,“母亲出事了吗?”
侍从点点头:“家主……重伤,无药可医……”
云千载一把将人推开,冲出去,冲到母亲房间。
他一直喊着母亲,但踏进房间时却哆嗦着唇,喉咙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掐着,发不出一个音。
屋内苦涩的药味和着掩盖不去的血腥,混成一股极为难闻的味道,从他的鼻腔直冲脑海。
床榻上,原本威风凛凛的母亲母亲不知何时变得蓬头历齿,形容枯槁。
她奄奄一息地躺在那儿,胸口起伏微不可查,仿佛下一刻就要离去。
恍惚间,云千载想到很久以前那片树林,那一道平缓、平缓、最终消失的呼吸声。
“咳。”床榻上的人轻咳一声,艰难缓慢地伸出手,“过来。”
云千载跌跌撞撞扑到母亲床前,握住母亲的手:“母亲……”
下一刻却浑身一震。
不知是他修行的功法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忽然看见眼前一片血光,连天的赤色几乎要将大地都焚烧殆尽。
红澄澄的天幕下,他看见自己的父亲挥刀向自己的母亲。
血肉迸溅,分不清谁是谁的。
“载儿……”云清骄轻轻开口。
云千载回过神来,眼前是形容枯槁的母亲。
“母亲。”他应声。
云清骄挤出一个笑,点点头,而后轻轻招手。
侍从从外面走进来,手中牵着一名与他修为相仿的三岁女童。
女童眼神澄澈,被牵至床前,乖顺跪下行礼。
“母、亲。”她稚嫩开口。
云清骄点头,却已经没有力气睁眼,她握紧长子的手:“载儿,以后她就是你妹妹了……
“她天赋异禀,以后成就定能超过我,你们要齐心协力,管理云家,带领家族更上一步。
“我死后,载儿暂代家主之位,待小念长大,再传位于她。”
云千载抓紧云清骄的手,眼泪一滴一滴地掉:
“母亲,不要离开孩儿、母亲、我已经没有父亲了,我不能再失去你……”
云清骄费力地摸了摸云千载尚还稚嫩的脸颊,挤出一个慈祥的笑:“对不起……”
她的目光渐渐涣散,却好像突然看见了什么,重新聚起一点光:
“玉容!你不愿做邪修的傀儡——我替你破了那傀儡术……你九泉之下、也可安息……”
最后几个字眼淹没在她张不开的齿间,随着她的气息一同散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