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田婶说,那读书的女人来应门时,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脸上还挂俩大乌眼青,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再问她籍贯何处,年岁几何,家中还有什么亲人,又怎么来到此地,她回话,也全都跟她家那个小丫头蛋儿一个样儿,完蛋。总之就是不行。
桂娘则认为,这是田婶又在造谣。
因为天擦黑的时候,她就听到田婶又去隔壁敲门了,竟然还端了碗红烧肉。就听她那话里的殷勤劲儿,桂娘料定,这隔壁读书的姑娘,势必得是漂亮得很了。
后来桂娘也隔着院墙又偷看了几回,只知道这读书姑娘读书是挺用功,整天整宿地不出门,也不到院里站站。她家那两个小童,倒是隔几天就派一个出来,或来这儿买只烧鸡,或去外面的市店摊铺买些别的饮食。不过从不见她们采买过米面肉菜,也不见她家厨屋冒过柴烟,也不知她们一家三主仆是怎么度日的。
那俩小童来买烧鸡时,桂娘也时不时跟她们攀谈攀谈。
桂娘问,怎么瞅着你家吃东西这样少。那灵气逼人的童子就说,桂娘不知吗,节食去病,少食延年。桂娘说,喊我婶婶。童子说我不要。
桂娘也问,就这么点吃食,你们三个怎么过活呢。那阴气逼人的童子就说,桂娘又不知了,凡活人就必有其活路。桂娘说,你俩这傻孩子,都不会喊人。童子就说我得赶紧走了。
要说桂娘最想不通的,就是隔壁人家没有男人。依桂娘看,一个家,当然是要有男人的,她和田婶家没有,那纯是她们俩命好啊不,是她俩命苦,男人死了,这才不得不没有男人。但是隔壁这读书的姑娘,独身一人带俩小丫头,怎么想都不合规矩。也不安全。
桂娘也委婉问过这个事儿,童子说,桂娘你不知。桂娘说,我又不知了。童子说,是的,这是你为人的局限。童子又说,人之生死,本就独来、独往,男女之别更是身外之物。那些看着是山的,未必便是山;今日是山的,明日也未必还是山。沧海桑田,如是也。
桂娘说,孩子你说啥,我是文盲。童子说,我是说,我家的男人就全都是这样没的。
桂娘想,这个怕就是田婶所说的慧根了,简直比那些子啊主啊的还要歹毒。她白白参悟了几顿晚饭的功夫,也就琢磨明白一件事,那就是隔壁这家的男人死绝了,只留下一个孤女。
田婶却自有她的谣言。
她一猜,这读书的姑娘其实是个什么书香门第的大小姐,少女思春,糊里糊涂和什么风流男人订了终身,家里人为遮丑,打发她到这偏僻地界隐居起来,又不准她出门;她二猜,还是书香门第的小姐,不过跟着寡母改嫁到了富贵人家,现在她出落得跟花朵儿一样,不要脸的后爹就贪图她的美色,她只能卷了家中钱财,逃难到此地,不敢出门也是怕被后爹抓住;她三猜,这次改是个乡野姑娘了,可是漂亮得很过分,就被微服私访的什么皇帝王爷给看上了,欸,偏偏这什么皇后王妃的嫉妒心忒强,皇帝王爷就只能先把她养在这里金屋藏娇。那杀千刀的皇帝王爷还命令本地的情报网,隔绝了她田婶儿;她四猜……
桂娘说停停停,婶儿你能不能猜点好的。田婶说,哎,小柳媳妇儿你不懂,就凭她那脸蛋就好不了。美人儿惹祸端,懂不,这你能没体会。又问,我瞅着,最近秀才又常来转悠了,你俩,这是和好啦?桂娘说,婶儿你还是讲讲你的四猜吧。
慢慢地,连桂娘婆婆都隐隐约约地听说祸端了,这天吃饭的时候突然问起桂娘。
桂娘婆婆说,媳妇儿,你听说隔壁院的事没。桂娘问什么事。桂娘婆婆说,大家都传,说后山上新近来了伙贼人,他们放的白鸽住到了咱家隔壁。桂娘说,啥,啥白鸽。桂娘婆婆说,‘放白鸽’你都不知道,就是黑话,拆白党用漂亮女人当钩子,骗钱抢盗的。桂娘说,娘,你听外人瞎传,咱们隔壁院那姑娘连屋门都不出,能当什么钩子。桂娘婆婆说,那就应该是躲屋里挖地道,要盗库银的。你最近可得当点心,仔细咱家的鸡窝。
要说桂娘婆婆这江湖黑话,也就比田婶的桃色猜想正经一点,但也正经不到哪儿去。
就是夜里煮鸡,静悄悄的时候,桂娘还真忍不住偷听了一耳朵隔壁的动静,看有没有铲子动土的声音。欸,也巧了,今天竟然真教她听到了“咚”的软软一声,就像是什么布袋子砸到了地上。
桂娘挺熟练地搬过来板凳,爬上墙头。
一看,隔壁几间房瞅着跟往常没什么不一样,都挺正常的。就是靠墙的水井边,有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趴在地上一点一点地蠕动,桂娘低头才瞅见。
桂娘说,哎呀妈呀女鬼。
那女鬼就抬头看她,说,饭……
桂娘说,你说什么。
女鬼说,饭,给我饭……
桂娘就说,哦,你是住隔壁爱读书的那个姑娘吧,我早就说,你们仨每天吃那么点东西,是不行的。说着,就跳隔壁院子里去了。
等桂娘抱起来那姑娘,撩开她的头发,借着雾蒙蒙的月光影儿,看清那张苍白的小脸,就觉得整颗心都是一颤。真真是如梦如幻,恍若梦中,梦中……反正就跟做梦一样。
桂娘说,十七妹,是你!你真住在这里。十七妹说,不,我不是。我姓胡,你可以叫我胡姑娘、小胡、老胡,都行。桂娘就说,胡十七妹!
桂娘舀了点井水,冰凉冰凉的,喂给胡十七妹。
胡十七妹喝了一口,眼泪就流下来了,虚弱地说,汤,我想喝汤,热热的咸咸的汤。桂娘说,就汤吗,还想不想吃点别的。胡十七妹就说,我还想吃菜,带着绿叶子的菜,最好炒得鲜鲜脆脆的。桂娘问,还有吗。胡十七妹说,也想吃点肉,就是不要太油腻。桂娘说,那烧鸡要不要。胡十七妹一听见这两个字,就干呕了一声。桂娘说懂了。
所幸桂娘是个爬墙好手,她麻利地爬回自家院子,开了院门,又殷勤地把软绵绵的胡十七妹搀扶进来,安置到自家厨屋里。
她先蒸了一盆香香的大米饭,又在小灶上用冬天熏的腊肉快快地炒了点菜心,接着又起火,用煎皮蛋、黄瓜加胡椒粉煮了一锅鲜汤,最后才用简单腌了一下的羊肉,和新鲜茭白一块炒了,收了尾。
胡十七妹坐在桂娘家的小饭桌边,也不说话,只端上来什么就吃什么。
等桂娘刷了锅,擦擦手回来,就见她还闷着头在吃,夹一筷子腊肉,铺一叠青菜和茭白丝儿,再扒一口白米饭,顺一口热汤。
看不出来,还挺会搭配。
桂娘就安静地看她吃饭,心里挺高兴,只觉得这神仙一样的十七妹坐在自己的厨屋里,就像是什么星星月亮掉进来了一样,那些锅碗瓢盆,也都要生出光辉了。
等胡十七妹把一盆米饭吃空,一抹嘴,挺冷淡地跟桂娘说,多谢。又问,这些要多少钱?
桂娘说,这怎么好意思要钱呢,你就随便给点就行。
胡十七妹在她那粗布衣裳里掏了半天,才找出来十来个铜板,她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
递给桂娘,桂娘接过去,摸着铜板上边还带着点儿体温,只觉得很珍贵。
桂娘问,十七妹,怎么无端地饿成这样。胡十七妹说,这不是饿,这是修身。桂娘又问,那平时,怎么也不见你出来走动走动?你没事来找我串门玩,我做饭给你吃。胡十七妹说,前段时间,我还常在院子里晒晒月光,可最近,不是你和那个田氏,总来偷看我吗?
桂娘一听,挺尴尬,就说,不是,那不是呃我就是寡妇知道吧呃就是孤独啥的呃就没事看看……对不起。
胡十七妹点点头,说,嗯,知道对不起就行。又说,你和田氏也不要再在外面胡说我的谣言了。我就是内向而已,又不是作奸犯科。
桂娘说,不是,这可真不是,那谣都不是我造的。胡十七妹说,传也有罪。桂娘就说,对不起。
胡十七妹挺满意,神仙一样飘然地离开了。
桂娘一个人收拾收拾厨屋,又发了一回呆,才回屋去睡觉。第二天醒过来,她好好地想了一遍昨天夜里给十七妹做饭,又说了好些话的事儿,只觉得这好得有点不真实了。挺不合理。也分不清是梦还是真。
所以夜里煮鸡的时候,她又没忍住,搬了板凳去墙根儿。
偷偷看了眼隔壁的堂屋和厢房,和往常一样。再一低头,胡十七妹正在水井边舀水喝,还有点无语地抬眼瞥她。
桂娘说,不是,我就是,就是呃。胡十七妹说,我知道,你就是寡妇一下,对吧。又问桂娘,你家今天有剩饭吗。桂娘说,就只有我白天擀的面条了,还剩了点,要不要煮给你吃。胡十七妹还挺矜持,说,没事,我就随便吃点就行,你给我开门吧。
胡十七妹就又来桂娘家吃了一回酸汤面条,还卧了俩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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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这第一个发现胡十七妹来桂娘家吃饭的,不是桂娘婆婆,也不是田婶。
就吃酸汤面条的这天,胡十七妹走之前,留了两小锭银子,说不用找了。那意思,竟然像是以后还会来,桂娘也不敢问太细,怕把这样的美事问散了,就挺亲热地要送胡十七妹回家,趁着空隙说,让她以后常来。
一打开院门,就看见贼心不死的秀才,抄着手,在桂娘家门口转悠。
胡十七妹也不认识他,只觉得此人形容怪猥琐的,就多看了两眼,不想这猥琐之人竟然直接就瘫进泥地里去了。嗯,也怪不讲卫生的。
桂娘嫌弃得很,赶紧护着胡十七妹回了她家院子,又说,不用搭理他。胡十七妹说,我知道,他是那个,对吧。桂娘问,哪个。胡十七妹说,就是那种,守村人之类的。桂娘说,哎呦就他,就一流氓,他能守个啥。
桂娘帮胡十七妹把院门合上,又朝秀才啐了一口,回了自家,重重把门摔上。
那秀才还酥着半边身子,瘫在地里。
他家年前闹鬼闹得厉害,又赶上桂娘出马,吓得他大病了一场,最近病才刚转好。他也慢慢觉得,出了马的桂娘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就又把这个缺德的习惯拾了回来。
不想这次,却让他撞见了胡十七妹了。月光底下,这大美人儿冷冰冰的几瞥,直把他的骨头都给看酥了。
要说往日,秀才在小槐庄最仇恨的人,那势必是要数桂娘的,她条件又差又爱瞧不起人,也不知道哪来的自信。他在她家门口转悠,也是料定桂娘总有一天会败给他。可从今日、今时起,他最厌恨的,就要变成这个住桂娘家隔壁的女人了,不为别的,就只她生着这样的美貌,还住在这样贫贱的小巷,就已经可恨至极了。
而那桂娘,见他转而去恨了更美的女子,想必也是要自惭形秽,气急败坏的。
秀才越想越觉得自己了不起,心满意足地回了家。
第二天黄昏,他就改去了桂娘家隔壁的门口寻摸。虽然没能见到那家的美人,可隔壁的桂娘明显是气得不轻。只怕是意识到,她已经失了自己的兴趣了吧。
秀才鲜少有这么受到关注的时候,索性狗皮膏药一样,示威地坐在美人家门口的台阶上。
坐至天黑,这家的院门从里面打开了,走出来一个青衣小童子,装模做样,朝他作了一揖,说,先生,还请不要坐在我家门口。秀才见她态度恭敬,愈发倨傲,说,怎么,这巷道是你家的乎!本秀才爱坐哪,就坐哪也。
许是看出来他是个读书人,好欺负,那小童竟也换了副嘴脸,冷着脸,说你别找死。
秀才一听这还得了,瞅着左右无人,直接朝这小童的肚子上踢了一脚。
小童被踢进院子,那右腿,竟然像是整条地从身上掉了下来。秀才没见过这等光景,心都吓得突突跳,正要再看清些,那门就猛地从院内合上了。
门缝里,只听到小童阴森森地说,好,你好胆!要真有胆,就明晚寅时过来!
秀才想着不太对劲。他自从家里闹鬼,气运就一直挺低迷,这样走背字儿的时节,是最容易招邪撞祟的,就胆怯了。但他又不想被女人家看轻,就说好,我等着。
等到了次日寅时,他远远地来看,只见到美人家的大门竟然留了半扇。
此情此景,这人反倒起了色心了。他想,那冷美人只怕也是个风流的,这才约了他深夜来见,不免心潮澎湃,也忘了怕死这事儿,推门走了进去。
说来也怪,美人家的格局应该是和桂娘家类似的,就是那种普普通通三面房子、一面墙的小三合院。可是秀才迷迷瞪瞪地瞅着,这正中的堂屋和左右厢房,竟然全是墙背对着他。
门呢?没有门,他又该如何和美人相见呢?
秀才又一想,哦,是了是了。门,自然是在墙背的对面的。
秀才就挤进去了西厢房和院墙的空隙。
空隙初始时很窄,走了几步,就变得有四五人那样宽。不过,西厢房后面依旧是没有门。秀才就拐了个弯,又来到了堂屋后面,还是墙背。东厢房,也是墙背。全是墙背。
全是墙背。
转了一圈,秀才正迷茫时,就见空隙里又挤进来不少人,都穿着黑衣黑裤,黑腰带勒得紧紧的。他们沉默着,河流一样地往前走。
秀才一看,难道这些人都和美人有约吗?这可不行,我得抢在最前面。
他就用胳膊肘杵开这些黑衣人,挤进了黑色的河流中。很快,他的前后左右就全是黑衣人了。
大家都沉默着往前走。
过了一会儿,身后的一个黑衣人敲了敲他的肩膀,问,兄弟,我们这是要往哪里去。秀才没好气,说,谁跟你兄弟,我正急着找门呢。那人说,哦,在找门。
秀才继续往前,空隙里也慢慢变得越来越拥挤,前排挤得密不透风,他挤不上去,就也敲了敲前面人的肩膀,问,喂,你们这是要往哪里去。那人说,跟着前面的人走,就行了。
秀才只能被人流挤着,不知疲倦似的,又往前走了好久好久。沿途依然全是墙背。
他想,要是再找不到门,只怕天都要亮了。就又敲了敲前面人的肩膀,问,兄弟,我们这是要往哪里去。那人说,我们在找门,找到门,就行了。秀才听了,放心了,想他也是要找门的。就继续跟着前面的人走。
这空隙中的岁月,一会儿像是走得很快,一会儿又像是走得很慢。秀才跟着人群,渐渐地就不知道走了多少年岁,也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前后左右,却是一直有黑衣人因为体力不支倒下,他们有的被人群挤着立起来,一脸死气地继续往前飘,有的被碾到脚底,被众人踩得铺开在地上。空隙里,全是汗和血肉的味道。
秀才又累又怕,慢慢哭得涕泗横流。他又敲了敲前面人的肩膀,说,兄弟,我好累,我们还要走多久。那人说,找到门,就可以休息了。秀才问,那门到底在哪。那人说,跟着前面的人走,就行了。
秀才只能继续往前走。
人群一点点地稀疏,脚底黑衣人的尸体却是铺得越来越厚了。秀才不得不在尸山的沟壑间爬行。他左看右看,只觉得阿鼻地狱也不过如此,又哭着朝前面喊,兄弟!还要走多久!前面不远有人回答,跟着前面走!找到门,就可以休息了!
秀才跪在尸体之间,正要喘口气,却被后来人一脚踩在腰背上。大概是脊骨踩断了,他如何也爬不起来了,身后不停地有人走过来,把他一点点踩进尸山里。
正当他果真要死在这里的时候,忽然从天而降一个巨大的臭鞋底儿,重重地踩在了他头上,又把他在地上搓了几圈之后,甩飞到一片荒草丛里。
秀才如梦初醒,从巷子后头的荒草丛里爬起身。
夜风一吹,他的□□又湿又重,早不知道失禁多少回了。他这才知道,这怕是真撞上邪祟了,大大的邪祟,一阵屁滚尿流地跑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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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十七妹颇是扫兴地抬头,瞥了眼田婶。
田婶倒是挺热心,一边在地上跐鞋底儿,一边还跟她讲解,说傻丫头,这蚂蚁群打了旋,自己是解不开的,会一直转圈转到死,你得这样把它们打散了,它们才会往别的地方爬。胡十七妹说,你说的我都懂,可你为什么在我家。田婶说,婶儿这不是看你家门没关,赶紧过来提醒提醒嘛。又很熟一样地拍胡十七妹的肩膀,问,这总不能,是给谁留的门吧?
胡十七妹说,是给隔壁桂娘留的。田婶就觉得桂娘这小媳妇儿挺不仗义,结识了新丫头也不告诉她。
十七妹:那些看着是山的,未必便是山,今日是山的,明日也未必还是山。blablabla
桂娘:哇塞好有禅意!是说你家里男人都死绝了吗。
十七妹:不是,是说我爹跟我哥都是这样变女人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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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墙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