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又是万籁俱寂,桂娘又正一个人搁厨屋里煮鸡。锅子里蹬着腿的烧鸡一个个都煮得油滋滋的,表皮金黄润亮。桂娘闻着卤汁儿的香味,都有点骄傲自大了。她又想起来昨天夜里路过的那群野狐狸了,一想到她们没能尝尝自己的手艺,她就替她们惋惜。
想着想着,桂娘又搬了那个板凳到墙根儿。
踩上去一瞅,隔壁竟然还是灯火通明的,那黄澄澄的光影儿也跟昨天一样,跟着一阵香风,胭脂一样地扑开了。
桂娘觉得挺惊喜,心里挺高兴。她还又听到了女子们的嬉笑声,不过这次听着,自己像是被她们发现了,因为她听到一个娇滴滴的女声说,姐妹们,隔壁那个小寡妇又来偷看了。
这个“偷”字儿让桂娘有点惭愧,正要走,就见隔壁院正中的堂屋门一下打开了,两个女子袅袅娜娜地移步出来,倚着门框朝她招手,问,是隔壁的柳氏娘子不是。
桂娘还扒在墙头上呢,见这两位女子生得美貌,又都巧笑软语,她心里就又高兴了,也不知道在高兴什么,就很热心地问她们,要烧鸡不要,自己刚卤了一锅。两个女子又是一阵娇笑,笑了一会儿,其中一个说,我们已经有了,这会正在办烧鸡宴呢,娘子来和我们共饮一杯吧。说着,朝桂娘勾了勾手指,桂娘就觉得自己的身子轻飘飘的,像个风筝一样被那女子收收收,一下就从墙头收到她的手里去了。没准是被勾了魂,也不一定,不过桂娘也不觉得害怕,就只高兴。
两人将桂娘让进了门,就见堂内的墙壁都隐隐生着光辉似的,空气中更是弥漫着一股异香。再往里走,西厅中站着、坐着,竟还有六七位年轻女子,端的是衣香鬓影,举止说话也都是一样的可亲可爱,见桂娘来,都笑着上前来敬酒。
桂娘喝了一杯,只觉这酒清冽甘甜,落到肚子里,桂娘自己好像也要散发出那种甘甜的异香了。然后这些女子便嬉笑着,一杯又一杯地敬上。
桂娘一开始还有点拘谨,只敢小口喝酒,低着眼睛悄悄打量,只看到这群女子个个都生得纤指轻腰,弱柳扶风一样,衣饰上也是霓纱堆叠,不像是她们这小县城里时兴的打扮。后来越喝越高兴,桂娘就觉得像是跟她们认识了很久一样,也就谈笑起来了。这时她才发现,这些女子连模样也很相似,都是浓鬓修眉,眼波含情,生得是妩媚动人。桂娘一会想,自己只怕是误入了仙境了,一会又想,这势必是一窝里生出来的野狐狸。不管怎么想,高兴劲儿是一样的。
喝到酒酣耳热的时候,桂娘就总听她们提到一个名字,“十七妹”。
一个说,十七妹,别总把脸拉那么老长,也不陪姐姐们说说笑。一个说,十七妹,别总闷着头吃烧鸡,也不陪姐姐们喝一杯。一个说,十七妹,别总一个人坐着,也不来给客人打个招呼。桂娘也说,是啊是啊,十七妹,别总扭扭捏捏的,来,大大方方的!
众女子听了,哄笑起来,说,十七妹,你听到人家说什么没有?快来敬一杯酒吧。说着,就一个个地让开,在桂娘身前闪出一条路来。
桂娘这才看到,路那头,漆得油亮的红木细牙桌旁,竟然还不声不响地坐着一个女子,她回头来冷冷地瞥了一眼,直把醉醺醺的桂娘的心,都瞥得乱撞起来了。
怎么说呢,这个十七妹跟她的姐姐们长得挺像,不过发髻衣着都朴素得很,乍一看就像城里寻常可见的女子一般,身量也清减了不少,少了几分婀娜,眉眼妩媚之外也多了些颇具书卷气的清致,却是别有一番风流之态。还有神情下笼着的那似有似无的一抹忧伤之意……像林黛玉。桂娘搁心里这样一敲板。虽然她没什么文化,可她知道的,像这样神仙一样的人物,就是像林黛玉的。
那黛玉一样的十七妹妹竟然还果真斟了一杯酒,过来敬桂娘,把手伸来时,脸上也带了点和气的笑颜色,说柳氏娘子,您请。桂娘说,这怎么好意思,你喊我桂娘就行,接过酒就仰头一口喝光了,又殷勤地问十七妹,是不是在这院里住下了。
桂娘从小就听野狐狸的故事,说是狐狸也是爱住人住的宅院的,就是它们一般都不爱付钱。如果宅院年久没人住,就可能有野狐狸住进去,等人再想搬进来,就不容易了,得看这家狐狸讲不讲理了,不讲理的就会摔砖砸瓦,挖洞拆墙,鬼嚎鬼叫的把人逼得住不下去。但如果人狐两家挺相处得来,那也能一块过日子,狐狸还能给人当保家仙。甚至碰到顶有风格的狐狸,还能掏出几块金锭子来当租钱。
桂娘只信一半,那就是狐狸借废屋老宅搭个窝,或者跟屋主有什么仇怨,这都是有的,都是它的动物习性。但太精怪的,譬如付钱,桂娘就不信了,她认为都是幻觉。以前她们村闹野狐狸,她就常见有人被狐狸遮了眼,也就是闻了狐狸的气味,出了幻觉了。这都有它的科学依据,算不得怪力乱神的。
可这会儿,瞅见这神仙一样的十七妹,桂娘倒是有点盼着这些精精怪怪的能成真了。她想,就是只能在隔壁每天远远地看上十七妹一眼,那也是好的,那时还怕什么孤独不孤独的。
正搂着桂娘的一个醉醺醺的女子,也觉得她对十七妹挺殷勤,就提意见,说,你怎么不问问我们在不在这住呢?难道是十七妹敬的酒,比我们的甜、比我们的香?说着就贴着桂娘的耳朵根儿一阵娇笑,笑得在桂娘身上摸来摸去。十七妹冷脸瞅她,说十姐,你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又警告众姐妹说,你们也都别再作怪了,不许捉弄人家,这柳氏娘子可是一位节妇。
桂娘听十七妹这样讲,想这想必是田婶帮她宣传的,就挺高兴,感叹这果然有了荣誉,到哪儿都受人尊重。
她十姐却是挺不以为意,挂在桂娘身上,说节妇怎么了,就是要入土的百年老妇,我也能让她春心复萌,无法自拔地喜欢上我!又问桂娘,你说我说的是也不是。桂娘说是,当然是,也抱住她十姐,两个醉鬼高高兴兴地跳起舞来。她十姐说,娘子啊,干脆我搬到你家去吧,和你一块住。桂娘说行啊行啊,还说可以介绍她婆婆给十姐认识,她婆婆虽然不到百岁,但也正经有些年头了。然后两个人就都头一栽,彻底醉倒了。
第二天,太阳都升了老高,桂娘才在自家的床上醒来。
一睁眼,桂娘只觉得自己睡了这几年里最畅快的一觉,神清气爽不说,浑身的筋骨也都要舒展开了。等爬起床,她才恍惚想起来昨天半夜里的事儿,什么像风筝一样地飞到隔壁院里,什么山泉水一样甘甜的美酒,和一杯接一杯敬酒的美人,还有还有,那位神仙一样的十七妹。
身在其中时,桂娘只觉得高兴,高兴得飘飘然,当下想来却实在是荒诞,忒多不合理,就比如说,自己这会儿身上连点酒味都不剩。
桂娘想,别是被一群热情好客的野狐狸,一起给遮了眼了吧,这样琢磨着出了堂屋门,就见她婆婆面色不善地站在廊下面,当头问她,睡足了,睡够了?桂娘说,是不小心睡过头了。桂娘婆婆说,那灶里的柴火都灭了,你这完蛋媳妇儿,要搁以前,你这样的早挨揍了。桂娘就赶紧冲进厨屋里,去看她的烧鸡,一看,那锅卤汁儿果然就只剩了点余温了。
等桂娘生起火,就听见桂娘婆婆又在厨屋外头喊,喊饭呢,饭呢?桂娘,你在家也就这样侍奉你亲爹亲妈的?桂娘也顾不及翻锅,赶紧又在小灶上摊了几个鸡蛋菜饼,煮了点热枣汤。火烧屁股一样地伺候了她婆婆吃上喝上,桂娘就想起来昨天,她把她婆婆介绍给狐狸十姐这事儿了,十姐还说,想来家里住。你说这要是真的,该有多好?来个狐狸把她婆婆带走。
为这,桂娘白天里就总魂不守舍的。听见鸡窝里有母鸡冷不丁嗷一嗓子,她就要赶紧去看看,小声问问,十姐,她十姐,是你搬来了不。鸡窝里也没人答话。推院门的时候听那吱扭一声,像是比平时响亮些,她也要对着门枢门枕都问问,十姐,她十姐,是你不。门枢门枕也都不答话。
桂娘挺失落。等到了夜里煮鸡的时候,她就又搬着板凳去墙根儿了。往隔壁一瞅,就只剩东厅里还点着一盏灯,也没女子嬉笑了。接下来的几天去看,都是这样。
那群野狐狸和十七妹,竟然就真的只是路过。
桂娘就有点相思似的,接连几天都吃不下睡不好。正巧这天是去给荷花推拿的日子,桂娘就想着顺便跟田婶聊聊天,也打探打探消息。不想去了田婶家,一见田婶,田婶也是一副神情不属的模样。
桂娘问,田婶你这是咋了,害了相思病了?田婶白她,说,去去去,我可跟你这小媳妇不一样,又说,她这是为了她的名声招牌愁得。
原来,田婶一向自诩为小槐庄的情报通,这次却对新搬来的邻居一无所知,这她可忍不了,因此这些天一直在多方打听。她先是去登门拜访,永远就只有那个光看着灵秀的小丫头蛋儿来应门,净说些没用的。她又去找负责这片房屋出租的房牙子打听,房牙子也说无可奉告,她就又曲曲折折搭上了房牙子的老娘的线,他老娘说帮她问了,房牙子说无可奉告,其实就是他也什么都不知道。田婶只能又转战到街坊邻里,想这新邻居总得要吃喝交际吧,可一来二去的,什么也没打听到不说,田婶反倒落下来心病了。她总疑心,她这怕是被小槐庄的情报圈给边缘化了,又或者,是老天爷也要隔绝她、排挤她,也说不定。
桂娘说,婶儿你这疑心也太重了,不至于。田婶说怎么不至于,你婶儿我现在啊,连干活身上都冷嗖嗖的,我这心啊也孤寂。桂娘说,那婶儿,我给你点情报吧,都一手的。又说,我这夜里卤烧鸡的时候,常看见四更里这家人还点着灯,等到了辰时我起床再看,灯就已经熄了。田婶说,咦,小柳媳妇儿,你咋也染上这偷看的毛病了。桂娘说你啰嗦。
话是这么说,田婶的精神是一下好了不少,送桂娘出门的时候,她还立军令状,说她这次势必要打探些真东西回来。
等第二天,还不到晌午,桂娘正在屋檐底下晾鸡,田婶就又神神秘秘地过来找她了。那神情里还带着点儿鄙夷。那鄙夷还有点勉强。
田婶说,小柳媳妇儿,我抓住她了!桂娘说,抓住谁了。田婶说,还能有谁,就是住你家隔壁的户主呗。
田婶这次也算是拼了命了,四更天就扒在隔壁院门上守着,一直守到过了五更,终于让她隔着门缝,瞅见院子里有个人影走动。
田婶说,一听我叫她,她还想躲开,但我当时就把她喊住了!我说你站住,我看到你了!现在立刻马上,过来给你姑奶奶我把门打开!桂娘说婶儿,你至于吗。田婶说,当然至于。桂娘又问,那他真来给你开门了?田婶说,那也当然。
说着,田婶神情就有点古怪,跟桂娘说,你家隔壁这人,不太行。桂娘说,怎么个不行法。田婶说,长太俊了,懂不,漂亮!漂亮得过分,就不合适了。桂娘说,啥,隔壁这个读书人家不是个男的吗。田婶说,嗯,不是。她家没男人,就只一个挺年轻的姑娘。
桂娘:神仙啊神仙,你在为什么忧伤?
十七妹:谢谢。我今年考城隍庙又落榜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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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十七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