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画面在这一瞬间静止,下一秒,像是被打碎了的镜子,轰然倒塌。
所有的人和物都化作无数光点,风一吹,飘散的无影无踪。
钟灵儿再睁眼,面前是熟悉的雕栏画栋,谢道一站在她身侧,地上匍匐着一位红衣女鬼,她的胸口插着一把剑,怨气从心口涌出,铺天盖地。
一位胡子拉渣的大汉站在她面前,身上的道袍灰旧,杂而乱的的长发胡乱扎成一个道髻,露出淡蓝的眸子,此刻无声望着地上痛苦挣扎的方青绿,不知在想些什么。
单求生,不,应该叫他景为。
方青绿认出了她,苍白的手青筋暴起,抓住他的衣摆哀求:“方大哥,救救我,我是青绿啊。”
景为的眼珠子转动了下,良久,勾起一个残忍的笑,“好啊。”
他这副模样,吓得方青绿的手瑟缩了下。
景为伸手抓住她想撤回的手,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拔出她心口的破魔剑,将它扔到地上。
紧接着,在方青绿瞪大的瞳孔中,他干脆利落地挖出了她的心。
那颗通红的、血淋淋的心脏被他小心翼翼地捧在了手心。
方青绿是鬼修,剖心不致死,但会让她修为大减,加上心口被那把不知名的长剑捅过一次,她现在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慢慢消失。
鬼修身死,那便是魂飞破散,没有入轮回的可能。
方青绿朝景为嘶吼,“还给我,把我的心还给我。”
“你的心?”景为避开她伸过来的手,脸上的厌恶毫不遮掩,“这是阿虎的心,你忘了,你的心早就被你吃了。你偷用了这么多年,该还了。”
方青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化作了荧荧光点,哀嚎道:“不,这是我的心,它在我身体里待了百年,凭什么要还给沈虎!”
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错,自她出生,接触的都是高高在上的修道者,他们只需动动手指头,就能决定她的生死。
她不愿受人胁制,她要掌握自己的生死,她拼了命,不顾一切往上爬,哪怕奉上整个人界。
她有什么错。
景为犯错,却要困他们方家村百年,反复承受抽筋断骨之痛,这又是什么道理。
她想为自己谋一条生路,又有什么不妥。
那是沈虎蠢,亲自送上门来,她岂有不用的道理。
这六界之内,除神、仙、魔之外,唯妖最为强大,只要拥有一颗千年大妖的心,她便能冲出桎梏,握住自己的命。
所以,谁能告诉她,她到底有什么错?
方青绿的表情停亘在这一刻,有痛苦,更多的是不解,可惜再也没有人能告诉她答案。
景为将沈虎的心收好,望向钟灵儿和谢道一,目光在谢道一身上停了许久。
他问出了自醒来便一直存在心头的问题,“为何要叫醒我?”
谢道一眉梢微挑,对他这个问题有些意外,“我以为,你想醒,毕竟,假的终究是假的。”
原来如此……
他在世间浮沉数十载,一直在思考,为何对这位青绿姑娘有如此深的执念。
如今大梦初醒,才看破一切。
他想寻的不是方青绿,而是穷尽一生都想再见一面的妻子。
他将自己的妖力一分为二,一半在世间游走,寻找方青绿的踪迹,另一半,化作幻境,为自己勾织了一个虚幻的梦。
他缩在了龟壳里,却不知,并非不想,便不存在。
妖界覆灭,沈虎魂销,他孑然一身,但长路漫漫,他最不缺的便是时间。
他恍然大悟,朝谢道一拱手,“多谢神……多谢公子相救,他日若有需要,可来青龙山寻我。”
钟灵儿好奇,“你不回妖界了吗?”
景为摇头,偏过头,朝窗外看去,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怅然。
这个表情,像极了当时的沈虎。
他喉咙滚动,咽下这抹苦涩,“不回去了,人界的道法更有益于阿虎恢复,我会在人界陪着她。”
他说完,朝二人打了个招呼,掐诀离开。
钟灵儿跟谢道一大眼瞪小眼,问出了自己心中所惑,“谢道一,你是如何知道景为才是幻境的阵眼?”
“幻境通常随着阵眼变化,你不觉得,幻境里的经历对景为而言,太过顺利了吗?仿佛是他想干什么,便能干什么。”
钟灵儿回想了下,发现确实是这样,景为在幻境里几乎没有受过什么挫折,沈虎信任他,陪着他,方青绿死后,沈虎也可拿回妖心。阎良上与他并肩作战,二人绞灭魅魔的过程也称得上是顺利。
所以这些其实都不是真的,而是景为心里所希望的?
那真正的现实……
“真正的现实刚好相反。”谢道一像是真能读出她的想法,“景为寻了方青绿百年,今日才夺回妖心。你之前不是好奇我那道魔气的伤口从何而来吗?洛城城外有个大村,名为方家村,我发现,里面的村民侍魔,很有可能,魅魔并没有在那日被绞杀。”
他停了下,开口更是匪夷所思,“既然那日大战,死的不是魅魔,那是谁呢?”
他说到这里,其实已经很明显了。
幻境与现实相反。
阎良上并没有在那一日前往妖界,妖界大战魅魔,景为虽为天才,但在不死界妖骨尽碎,就算恢复,也不可能是万年魔君魅魔的对手。
或许,幻境里最真实的,是那一日妖界的尸山血海。
妖界,或许已经不复存在了……
这个想法从脑子里蹦出来,二人都沉默了。
距离魔神降世的时间越来越近了,人界也越来越不太平,人皇年迈,已经无心管理这乱世。
如今,只有不断变强,才能在这乱世中活下去。
钟灵儿心念微动,问谢道一,“你先前在幻境中说,我可以修炼,可是有什么法子?”
谢道一侧眸看她,眼神耐人寻味,“你想知道?”
“当然。”
任何能让她修炼的机会,她都不想错过。
她的眸子认真,谢道一瞧着,能从这双乌黑的杏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太干净了。
他凑近了些,不想错过她的任何表情,薄唇勾起,语调散漫又不正经,“你知道自己是什么灵根吗?”
钟灵儿点头,“谷主说,我是极其罕见的冰灵根。”
谢道一挑眉,“你们谷主倒是见多识广。那你可知,你为何不能修炼?”
钟灵儿翻了个白眼,她要是知道,她能这些年跟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练吗?
谢道一见她的小表情尽收眼底,心里多了几份愉悦,他自问自答道:“你体质属寒,但体内有炎气,二者无时无刻不在对撞,两相抵消,因此,你才会无法积攒灵力。”
原来是这样,可是,她的身体里怎么会有炎气?
“我有法子可替你消除体内炎气。”
钟灵儿紧皱的眉头松开,思绪一下子就被他的话牵扯住,“什么法子?”
“天地相合,以降甘霖。以火渡寒,阴阳调和。”
前面钟灵儿听着有点迷糊,但后面几个字她还是懂得。
这是……是双修!
钟灵儿后撤了几步,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一副即将被迫害的良家妇女的样子,“你想干什么?”
谢道一嗓音里染上笑意,“我只是告诉你这个方法,你现在属于阴阳相干,想修炼,就必须得把炎气从身体里引出来,而最简单的办法,便是寻一个火灵根,在双修的过程中将炎气引出。”
钟灵儿扑捉到了他话里的意思,“那不那么简单的办法呢?”
“不简单的方法有二。”他竖起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一是寻一处万年寒潭,浸泡七七四十九日,方可脱胎换骨,只是寒潭本就难见,万年寒潭,目前你能去的唯一一处,在魔界。”
魔界啊,她估计还没进去就没命了吧。
“另外一个呢?”
“二是剖开全身筋脉,请木灵根的大乘期医修为你洗脉。”
钟灵儿眼眸子暗了下去,先不说这方法她受不受得住,光这大乘期医修这个条件,六界之内都找不出一人。
难道她真要选双修这条路吗?
谢道一看着她挤成一团的小脸,知道这小骗子不能逼急了,他没再这个话题上继续,而是转身往向客栈一楼。
他们在幻境里待了数月,于现实中不过短短数个时辰。
福来客栈掌柜处理事情十分麻利,中午出了人命,晚上便重新开业,陆陆续续有客人进了客栈。
钟灵儿只觉面前有什么东西晃了晃,抬眸,便撞向一双含笑的眸子。
“先吃饭再纠结也不迟。”
他说罢,先一步下楼,那乌黑的马尾一跃一跃,白皙修长的手高举,独属于少年人的清脆嗓音响起,“小二,把你们店里的招牌都上一遍,多放辣,再来两壶消愁。”
小二高声应道:“好嘞!”
钟灵儿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吐出一口气,跟了上去。
半个时辰后,钟灵儿瞪着面前胡吃海喝的少年。
只见他拿着筷子将碗里的饭拼命塞进嘴里,咽下去,紧接着扬声喊道:“小二,再来一碗!”
过了会儿,小二端着一大碗饭过来,碗口约有一人腰身那般大。
他擦了擦头上的汗,将旁边的空碗塞走。
路过隔壁桌的时候,小二被人拉住,小声问道:“这是第几碗了?”
小二瞟了眼身后,小声回道:“第十五碗了。”
那人抽了口冷气,“这是哪个地方闹饥荒了,跑出来的?”
“谁知道呢。”
钟灵儿听着背后的议论,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今日对谢道一又有了新的认识,谢道一不仅能打,更能吃!
桌上的空盘子撤了一轮又一轮,唯有他的胃,迟迟没有见底。
钟灵儿等到天都完全暗下去了,她打了个哈欠,舔了下发干的唇角,替自己倒了杯酒。
一杯消愁入肚,胃里暖暖的,她感觉身上的烦恼都轻了不少。
有了第一杯,便有第二杯。
于是,福来客栈出现了一个诡异的场面。
一男一女共坐一桌,一个埋头猛吃,一个自顾豪饮。
此番画面惹得在座的客人频频侧目,偏偏两位当事人毫无所觉。
谢道一吃完,才发现钟灵儿双颊坨红,眼眸迷离,不知喝了多少。
他结完账,想了想,将人扛回了自己的住处。
这是一处小庭院,临近外城,有两间屋子,一间主屋,一间客房。
谢道一将人扛到了客房的床上,不太熟练地替她捻好被子。
转身刚要走,便被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抓住了手腕。
他转身,望向手的主人。
钟灵儿脑袋晕乎乎地,但仍保持两份清明。
她想到下午时谢道一的话。
“以火渡冰,阴阳调和。”
因为醉酒而格外绵软的声音毫无阻碍地钻进他的耳中,心上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样,无端发痒。
他喉咙微动,咽了口口水,“什么?”
床上的人突然坐了起来,两只手如水蛇环住他的腰。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她仰起头,张嘴含住了他的喉结。
贴了一会儿,她退回来,满意地看着喉结上的牙印。
谢道一黑眸隐隐发红,“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啊。”钟灵儿杏眸眯起,红唇轻扬,在夜色里活像一只魅惑人心的妖精,但妖精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的吸引力有多致命,她开口,用天真的语气说着引人遐想的话,“我在勾引你啊,谢道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