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第二天才回去,还带回了一个女童并一只小狗。
柳女侠和陆镖头早就在随从的禀告中知晓了事件全貌,稳稳坐在桌前,见这一幕也没显出惊讶。
陆仁山关切道:“昨夜雨急,你们都没受凉吧?”
文辞掩嘴打了个喷嚏,“轻微风寒,没什么大事。”
三人最终还是劳老郎中多开了驱寒方子,加上女童的药材,大包小包堆了一桌。
“娘,你昨夜一点儿都不担心我吗?”林千星没想到他娘亲一点儿都不着急,抱着狗狗蹭了过去。
柳川雪逗弄了下林千星怀里的小狗,悠悠出声,“你不是要独立闯荡,还要我操心?”
林千星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狂喜道,“娘!你答应我跟着他们一起走了!”
柳川雪擦了擦手,淡然地点了点头。
林千星喜不自胜,把怀里的小狗举高高,抛起来再接住,直到狗狗发出呜咽抗议才停下。
“你独立了,”柳川雪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所以也不需要跟家里拿银子了吧。我问了玉山兄,原来走镖一个月也能挣三到五两呢。你要跟着镖队,就独立挣钱养活自己吧。”
“什么?”林千星如遭雷击,僵在原地不能动弹,接着发出惨烈的哀嚎声。
他一身衣裳也不止五两啊,五两够干什么啊!
听到这话,另一边两人窃窃私语。文辞拿鞋踢了踢方景的脚,小声问道:“你们走镖月例才三五两啊?”
江湖大侠不都是不慕钱财或者仗义疏财吗?三五两刚够生活吧!哦对,话本里有钱的大侠多是家资丰厚,或者劫富济贫。
“确实如此,”方景凑近过去,悄声和她交底,“不过我们有时候还接些别的任务,看家护院,缉拿凶犯,寻找失物什么的,也能挣些。”
“那有没有买凶鲨人啊?”杀人越货,感觉很挣。
文辞凑得很近,方景甚至能闻到她衣上的熏香。淡淡的荷花夏香,清雅沁心,叫他不由勾起嘴角,“不太做这个,跟官府不好交代吧?”
文辞黛眉微挑,杏眼圆睁,眼里满是不可思议,“你现在居然也在乎官府了?”
方景不由扶了扶额,高束起的马尾晃了晃,连发丝都写着无奈,“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形象啊?”
那边厢,林千星已经完成了呼天抢地,撒泼打滚,委屈撒娇等一系列动作,却没换得他亲娘一个同情的眼神。
前碧水山庄宫主这回是真的冷硬了心肠,要这千娇百宠的小公子尝尝“独立”的滋味。
“哦对,”柳川雪神色自如,补充到,“因为你现在还走完镖,所以还没有银子。为娘厚着脸皮,让陆镖头给你提前支了二两银子。你先拿着,千万别不舍得花。”
柳川雪把一个外表刺绣精美兰草,但“腹中空空”的荷包扔给他。林千星颤抖着手接过,倒出一看,瘪瘪的荷包里面,果然只有寒酸的二两银子。
但娘亲好不容易答应他出去闯荡,他也不能因一点小困难反悔。
现在千万不能露怯!
林千星咬着牙,硬气地把荷包揣进怀里。
大不了他去卖艺挣钱!
轻飘飘的荷包让他一点儿踏实感都没有,鉴于这是他目前的全部家当,他反复拍了拍胸脯确定没有掉。
方景和文辞在一旁看热闹,看着林千星强作镇定,欲哭无泪的憋屈表情,两人是有点儿想笑的。但他们是队友,不能公然戳他心窝,只好使劲憋回去。
“那我这就告辞了。”柳川雪起身,跟陆仁山互相拜别。
“就走了?”林千星一时还有些不可置信,眼睛跟怀里的狗狗一样湿漉漉的。
柳川雪淡淡扫了他一眼,带着随从离开了。
众人把她们送出邸店,林千星本来有些低落的脸迅速阴转晴。
“好哎!以后就能想干什么干什么了!”
方景拍拍他的肩,不明白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鉴于你以后就是我们镖队的人了,我不得不提醒你。你这轻飘飘的纱衣,不经脏也不耐扯,得换身耐磨点儿的衣服。鞋子也得备双好穿的,要不磨烂没个替换的。”
“那得多少钱啊!”林千星想着自己可怜巴巴的二两银子,恨不得掰成几瓣儿花。
衣服自己做是最便宜的,找裁缝定做也行。成衣店就贵一点,尺码也不一定合适,但现在也等不了定制了。
方景作为“前辈”,带着他出去购置行装。
文辞略感疲惫,喂过狗,直接回房里补觉了。
她睡到晌午才醒,醒来全身酸痛,小腹和腰尤其痛,像坠了颗石头。
不仅没恢复好,身上还更难受了——她来月信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她擦了身,换完月事带,直接瘫在床上,轰轰烈烈得发起低烧来。
侍书侍画急得团团转,拿温水给她擦身子,又把老郎中请来给她开药。
老郎中已经第二次见她,知道她淋过雨,望闻问切之后,对症下药。
她生这场病主要是经期遇上大雨,郎中殷殷叮嘱,“血遇寒则凝,遇温则行。千万注意保暖,不能再着凉了。”
侍书侍画在旁边红着脸诺诺称是,给她放了个汤婆子。
方景一回来,先闻到清苦的药材味儿。
走镖路上缺医少药,镖师常见的药材还是能认清的。他细细分辨来,熬的似乎不是女童的药。
“今古生病了?”他丢下林千星就往楼上跑。
陆仁山在楼梯口拦住这冒失的小子,“慢着,生病了有郎中,有侍女,你跑过去凑什么热闹?”
“我……”方景越过他往上瞧,“我得看看她怎么样了。”
就算他治不了病,也不能贴身伺候她,也想知道她怎么样了。
他想见她,想到她可能生病难受就心急如焚。他们是……幼时要好的玩伴,他着急也是应该的。
陆仁山叹了口气,“你帮不了什么忙的。”
他见周围无人,拍了拍他的肩,小声道:“怕是撞上月红了,你可别冲撞了去。”
方景不知道月红是什么,但见红即见血,不是什么好词,不由得更担心了。
他觉得陆叔叔神神秘秘的有些奇怪,看他不欲再说,没有多问。
也是他从小身边没什么女性长辈,男性长辈又以为不详,讳莫如深。所以他完全没有月红的概念,也没被灌输“月经腥秽,君子远之”的思想,只一心一意地担心着自己的小青梅。
但见侍书侍画煎药时情绪稳定,管家也面无异色,又好像不算特别严重。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看看。
傍晚用完膳,方景看见他们救的那个女童一声不吭,悄悄溜进文辞的房间。
侍书侍画去煎药了,方景见左右无人,鬼鬼祟祟地跟了过去。他站在门边,看着是随意倚靠着,实则调动所有的注意,想听听里面的动静。
陆叔说他不能看,那他不看,听听总行吧?
听墙角不是侠士所为,他有些愧疚,但担心文辞的心终究占了上风。
屋内衣料摩擦,是文辞撑起了身子。她头昏脑涨,躺了一天,正好坐起松快下。
“你来看我吗?”文辞声音低哑却更显柔和,在门那边响起。
她总是这么温柔。方景垂了眸,一白天的焦躁不安仿佛也被她这句话安抚,屏息凝神接着听下去。
“下面,你流血。”小女孩似乎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只能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
方景听到这里,不由心急起来。她受伤了?什么时候,怎么受伤的?
“你怎么知道的?”文辞有些惊讶。大人应该不会刻意跟她说这些才是。
“我闻到,看见,”她在后院看见侍画悄悄丢弃染血的布条,“妈妈生弟弟,流血,不在了。”
女童说得很慢,文辞却听懂了她的意思。她的妈妈生弟弟难产,血崩去世,她怕自己也是这样。
文辞向她伸手,女童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走过去。她很轻,文辞没怎么用力,就把她抱起来,抱到床头贴着她坐下。
“害怕了?”
女童抱住她的胳膊,把头埋在她臂弯里。外面有些凉,文辞却一直捂在被子里,浑身散发着热气。女童微凉的脸颊轻轻贴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说,“怕。”
“你叫什么名字啊?”文辞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她。
“小寒。”女童轻声答。
“你是小寒出生的吗?”文辞笑着摸了摸她的发顶,“很清爽利落的名字。”
“嗯。”小女孩眼亮亮的,像是很喜欢她夸自己的名字。
文辞靠在床头,拿出汤婆子塞进女孩怀里。
“别怕,我只是来月事了,也叫癸水、月信、月红。让我想想怎么说呢。”
方景听到“月红”,好像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样,不由更凑近了些,耳朵都快贴上去了。
文辞苦恼地思考着,想着怎么用孩童能理解的话,来解释这个事情。
讲完平时注意保暖等事项,她更希望能告诉小寒,不要害怕这一每个女子都会经历的事情。毕竟她听说过有的女孩,因为太害怕,拿棉花堵住自己的下身。
文辞搂着她,叫她看窗外,“你抬头看月亮,月圆月缺,潮涨潮落。我们女子的月事,跟潮汐一样,以每月为期。来月事的时候,就会流血,但这不是受伤,而是我们身体的潮汐。等你豆蔻年华时,也会有月事,你的娘亲,你的外婆,都是这样。”
“也有例外,有的三月一次,叫季经;一年一次,称做避年;还有完全不来,但也可以怀小孩的,叫暗经。”
“来过月事,就能够创造生命了。你听说过女娲造人吧?”
小寒当然听过这个耳熟能详的故事,于是点点头。
“女娲创造人类,而女子延续人类。月信,这是女娲娘娘赐予女子的,唯有女子才有的造化之力。阴阳合化,然后由女子创造生命。”
“当然,这个过程就是鬼门关走一趟,你的娘亲或许就因此而去。”文辞抱住小寒,轻吻她的额头,“这是我们造化之力的反面,造化夺天地之功,所以常常不得,反而夺去创造者的生命。”
小寒在她怀中抬眼,文辞轻轻地,但又坚定地告诉她。
“小寒,不必害怕。这是我们身体的潮汐,是人皇女娲赐予女子的造化之力。但切记,如何运用它,掌握在你自己手里。”
“吱呀——”
门轻轻响动一下,楼梯口传来了脚步声,方景吓了一跳,脚底生风溜走了。
“小姐,刚刚好像有什么过去了?”侍书侍画端着药进来,“呀,这小孩怎么在这里?”
“不知道,许是个小狗吧。”文辞轻笑一声,让她们把小寒带下去照顾。
方景一直疾行到僻静无人处,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方景脸有些热,他不该偷听,听这些女子的隐秘私事。但他又有些震撼,关于“身体的潮汐”,关于“创造之力”。
女娲娘娘创造了人,而女子生育了人。
就像他的母亲,文辞的母亲,像天下千千万万个母亲。她们慷慨地运用自己的“创造之力”,延续生命,却反噬自身。
他听过很多母亲因生育染病,因生育去世。
文辞身上延续了这种母性与神性。她抱着小寒讲述的时候,他联想到了在山区部落里见过的祭司,她们也是这样,将自己的智慧与知识传授给年轻一代。
但方景心底又隐隐有个声音,他自私地希望文辞永远不会用到这造化之力的反面。
但文辞就是文辞。她说,她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①血遇寒则凝,遇温则行。中医的说法。
②关于月经的说法来自李时珍《本草纲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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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染风寒,来月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