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白抱着一缕快要散去的魂魄重重地跌入雪中。
在方才强行破解探魂阵的过程中,李旦明显感觉到施青魂魄的状态很不对劲,李旦对自己的探魂术很有信心,不存在他带不出去的人,出现如今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
施青的魂魄上有不该被带出去的东西。
这东西如果带出去,必定会违逆天地之道,为了避免这东西给真实世界带去巨大影响和不必要的改变,探魂阵会自动阻止内部的携带者出阵。
李旦眯起眼睛,他还真是小看这个落魄的小乞儿了,身无长物到如此地步,居然还带着不该带的东西。
他面沉如水,从灰色洞口一跃而下,走到庄白身旁。
庄白正坐在雪地里,认真端详手中几近透明的魂魄,李旦蹲下身来,伸出手去,一团灰色的迷雾从他手心溢出,包拢住施青的魂魄。
只见施青的魂魄微微摇荡起来,似是水的波纹要荡漾开,但又被庄白限制在掌心之间,没能消散。整个魂魄化成了一汪飘浮的水汽,只留下了一双眼睛。
那眼睛形状慢慢变幻,变成了狭长的凤目,睫毛如同鸦羽,微微震颤着,眼皮渐渐抬起,耀目的金色光华游荡开来,眼波流转之间光耀夺目。
这不是凡人的眼睛,这是神的眼睛。
李旦转头,受到同类的感应,庄白的眼睛已经变成了金色,金色的眼珠中一道狭长的红影,如同猫科动物一般,倏地紧缩起来。
神鸟的眼睛如何会在凡人的魂魄里?
虽然对这件事有诸多疑问,但这也解释了当年谢灵山的眼睛为何那样不同寻常,
李旦收回手,神鸟眼睛随之缓缓闭起,敛起光华,水汽重新凝聚,魂魄又恢复了原样。
李旦动作在脚边的大石头上坐下,一阵寒风吹过,神鸟骨架上的风铃愉快地叮呤作响,他悠悠叹了口气:“这下难办了。”
探魂阵是个等价交换的阵法,大抵可以认为是在跟天道讨价还价,耗费巨大的灵力,可以从中带走人的魂魄,如果还想带走什么东西,便要加倍地留下什么东西。
别的或许还好说,但是若是神的一部分,代价便难以估量了。
“再看最后一眼吧,看够了咱们就回去。”李旦收回视线,转而望向灰蒙蒙的天空:“生死有命,没办法的。”
若是健康的魂魄遇到这种情况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大不了剜掉眼睛带回去,虽然视力会受很大影响但好歹还能赖活着,不过施青魂魄的这种状况就很难说了,没准一刀子下去,眼睛还没碰到,她自己先魂飞魄散了。
庄白没有说话,只是忽然站起了身,叫了声李旦的名字,李旦望向他无奈道:“这次真不是我故意不帮你。”他话还没说完,庄白就走到他面前,把施青的魂魄举到两人中间,说道:“接着。”
李旦不明所以,但还是接了过来。他捧着施青脆弱得一吹就要散的魂魄,好奇地看着庄白走进小黑的“住所”里,四下里寻找着什么东西。
他在床底找过,摸了摸枕头下面,最后拎起薄薄的毯子一抖,一把钝钝的匕首掉落在地上。
李旦神情复杂地看着庄白捡起那把匕首,喊道:“喂,别总觉得自己是神医了,没用的。”
然而庄白只是回过头来,先是望了李旦一眼,紧接着便将视线下移,望向他手中摇荡的魂魄。
这一眼看得李旦眉头都皱起来了,他似乎恍然间明白了庄白是如何想的,猛地抬起头来:“庄白!”
然而他的声音刚刚出口,便被一道嘹亮的清啸声盖住了。灰蒙蒙的天地间被强硬地照亮,霎那间,一尊巨大的神鸟法相出现在庄白的身后。
神鸟周身遍披淡淡的红色霞光,灰霾瞬间便被净化,天地间一派明亮,冻得坚硬得湖面仿佛一瞬进入了夏天,湖水荡漾水草疯长。
李旦的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即便他讨厌庄白,此时也不得不从唇齿中间挤出几个字来:“庄白,别做傻事。她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死了便死了,你接下来的几十万年都打算做个瞎子么。”
然而他根本不知道庄白听到了没有,此时神鸟的额火爆发出惊人的温度,炙烤着冰冷的空气,强烈的对流开始产生,风声呼啸。
一眨眼,庄白已然不在地面,他升到与神鸟头平齐的半空。
他伸出手去,神鸟法相温柔地伸长修长的脖颈,将漂亮的头冠顶到庄白的手心,亲昵地蹭了蹭。
“真是疯了。”李旦喃喃道,“不过是转世而已。”
退一万步说,即使施青真的是谢灵山的转世,她也不再是谢灵山,她没有任何前世的记忆,不记得庄白,也不记得李旦,前尘往事已无法可追。
谢灵山的血肉之躯已然成为泡影,而转世的施青不过是影外之影。
“如此都勘不破,妄作神仙。”李旦心情复杂地撇了撇嘴,“不过是只小鸡仔而已。”
庄白用力揉了揉神鸟的头顶,神鸟法相虽然不解,但满心欢喜,庄白歉意地看了它一眼,说道:“抱歉了。”
紧接着,没有任何犹豫,庄白一把掐住神鸟的脖颈,左手动作如闪电,挥刀猛地探了过去,去挖法相的双眼。
神鸟法相痛苦地尖啸长鸣,巨大的双翼猛烈拍动起来,飓风骤起,地上飞沙走石,湖水卷起滔然大浪,如同一块坚硬的钢板,猛地拍在岸边,几棵靠近湖边的树被拦腰拍断。
李旦后退几步才稳住身形,双手护住施青的魂魄,抬头向上望,庄白的脸上已经一片鲜红,血正从他的眼眶中喷涌而出。
虽然手下的法相受了刺激仍在挣扎,但刀尖在它的眼眶内探入得缓慢而坚定。
就在这时,李旦感觉到自己手中的魂魄似乎在微微发烫。“不是吧,你都这样了,就别添乱了。”李旦往手心里看了一眼,一看不要紧,一个漩涡迎头向他卷来。
——他们之中有人触发了被动阵法!
李旦下意识地便要去解,可尚未来得及有任何动作,身体记忆就比意识更快地投降——这个阵法,庄白和李旦都再熟悉不过了。
对他们二人来说,世上当真有桃源。
李旦闭起眼睛,不由自主地舒展开身体,直至自己摔落进一堆柔软的花丛里。
他坐起身来,眼前是熟悉的景象——如旧的木屋,如旧的溪水,如旧的风车,如旧的巨大榕树。
庄白已经站了起来,他捂住自己的眼睛——摘除没有成功,在他即将把法相眼球勾出来的瞬间,就被卷到了这个阵法里。
可是即使眼睛已经受了伤,此时也已经完全失去了痛觉。
两个人看着面前的一切,都许久没有说话。
自谢灵山死后,他们两人谁都没有想过能够再回到这个地方。
这处地方不存在于现世的任何一个角落,它叫做“温柔乡”,是谢灵山想了许久之后定下来的名字,是她日后所创“万鸟归巢”的原型。
这个地方如同谢灵山的设想,一切魂魄都能得到安宁,没有病痛,没有创伤,生与死的界限被极大地模糊。
无论是花草树木还是亭台楼阁,亦或是假山鸣虫,都被谢灵山创造得很精细。作为“万鸟归巢”的初代,“温柔乡”已经具备了大部分的功能,在保留记忆和原身的基础上消弭痛感,净化凶秽,安抚灵魂,除此之外,一切与现世无异。
在谢灵山试验成功,完全掌握了创造幻世的法则并创出万鸟归巢后,此处温柔乡也并没有被她销毁,而是作为礼物送给了李旦和庄白,除了可以在这里安宁度过难得的清净日子外,这里还被谢灵山设下了被动钥匙——李旦和庄白一旦遭受巨大痛楚,此阵便会开启,让他们脱离危险。
谢灵山死后受万鬼嗜尸之刑,魂飞魄散,温柔乡没了灵力支撑,自然也无法再开启,被尘封了。
只是现在,不知为何,明明是风一吹便要散去的魂魄,居然还能开启温柔乡——只不过撑不了太久罢了。
由于魂魄脆弱,灵脉自然也十分脆弱,施青本人灵力低微,即使她真的撑到再次魂飞魄散,温柔乡的开启也不会超过一盏茶的时间。
事到如今,任何努力都不必再做,温柔乡破不开,一切都是徒劳。
庄白倚靠着门边的柱子,在台阶上坐了下来,耳边的碎发垂下来,看不出神情。
“喂,庄白。”李旦喊他。
庄白没有动,恍若未闻。
李旦站起身,走到庄白面前,看着庄白的发顶,再次喊道:“庄白!”
庄白没有回他,只是把头垂得更低了一点。李旦的视线落在他的手上,他的半个手掌都沾满了血迹,下巴上的血珠已经凝固,变成了铁锈的颜色。
这样的庄白他是第一次见到,明明最爱看人不幸,此时他却没办法兴高采烈。
李旦悠悠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捏住庄白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
李旦原本以为他在哭,可是庄白的眼睛里一片干涸,眼神空荡荡的,什么情绪都无,一点眼泪的影子都没有。李旦喉头的话梗住了,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终于开口道:“再等几百年,这次我帮她修复魂魄,她一定可以再回到世上的。”
庄白看着李旦的眼睛,疲惫地说道:“没有机会了。”他说完这句话,把脸埋进自己的掌心里,传出来的声音闷闷的:“明明做梦都想回到这个地方,但是真的回来,又是这个结果。”他抬起头,脸上的血已经干涸,向来的清贵消失不再,他看起来比李旦还要像一只颓然无法投生的鬼。
李旦忽然有一种错觉,在他永远地失去谢灵山之后,时隔多年,他又要再次永远地失去庄白。
他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情,然而正在此时,地面震颤起来。
他若有所觉地抬头,如天鹅绒般平滑的天穹上,一条裂缝正在缓缓裂开。
温柔乡三人有权限,但作为倦鸟归巢的初代,设计原则还是一致的:开启者控制大门的开闭,也就是说,如果是庄白或李旦自己打开的温柔乡,他们自然可以随时出去,但这次是施青的魂魄打开的,所以只有施青能解,陷在里面的庄白和李旦是无法从内部突破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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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世上若有不可为之事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