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山:“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她用了力气,可是声音还是不大,两个人都没有听清,异口同声问道:“什么?”
谢灵山吸了口气,对准凑上来的李旦的耳朵,费力但坚决地道:“你闭嘴!”
如果谢灵山还有力气,没准她还会再加一句“滚一边去”,但她的意识实在不能撑太久,很快便疲乏地再次昏睡过去。
这次虽然没有清醒很久,但也算谢灵山脱离了危险,她又睡了几个时辰,便彻底地清醒了。
李旦知道,谢灵山的问题不在于那支冷箭,虽然大多数时候都看不出来,但谢灵山却是货真价实的学道之人,请神召将呼风唤雨确有其能,即使箭头把她扎成个筛子,只要她心气不散,也能用些办法修复血肉,不至于危及性命。
可是如今,战场上表现得异常也就罢了,这样一支小小的箭居然都能差点要了她的性命,说明她定是心气散乱,无力也无心顾及于此,有什么东西困扰着她。
这个谢灵山,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李旦心里气恼,可是再观察谢灵山,谢灵山又表现得如常,能吃能睡,跟出来冶游似的,而且还是有仆人尽心服侍的那种——仆人自然不是李旦。
虽然把谢灵山救了回来,但如果问李旦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那他的回答大概就是在那一天选择进了那个村子,又跟那名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少年进了屋。
他哪里是看上去那么人畜无害,简直是祸国殃民的苏妲己。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李旦算是亲眼目睹了什么叫做矫揉造作谄谀取容阿其所好,庄白看起来清清正正的一个少年,居然那么会讨人欢心。李旦本人是个很粗糙的人,对养伤中的谢灵山也谈不上什么照顾,基本原则就是别让她自己不小心死掉就好。
但是庄白不知安的什么心,大事小情都关注着,谢灵山刚动了一下手臂,他就知道她是趴累了,会把她扶起来坐一会,谢灵山眼睛还没落在茶壶上,他就已经把一杯茶递到她手里……如果说他必定有什么企图——谢灵山也有意无意地问了他好多次,他都说自己没什么想要的,说完还“不好意思”地垂下头,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
李旦看到一般都会骂一句:小媳妇样!
这就导致李旦一看到庄白在谢灵山床边晃就烦,于是他打算教训这小子一顿,警告他别打歪主意,但很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李旦发现庄白很难逮住,即使他紧跟在庄白身后出门,一转眼,庄白就消失了,过一段时间,再一转眼,不知庄白什么时候从哪里冒出来,已经又凑到了谢灵山的身边。
这小子是什么东西!鬼吗!
更令李旦看不惯的是,谢灵山似乎丝毫没察觉到这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一定不是什么好人,反而好像很喜欢他的样子。有事没事就庄白长庄白短,还让李旦多跟庄白学学,换来李旦鼻子里轻蔑的一哼。
谢灵山养伤的这几日,李旦不知在心里骂了多少遍昏君昏君,好不容易到了养好伤、可以回去的时候,他才发现,这种日子没有过到头,因为庄白收拾好了一只薄薄的行囊,站在谢灵山身旁。
“他这是要做什么?”李旦皮笑肉不笑地问谢灵山,没正眼瞧庄白。
“跟我们回去,我们还缺这样一个军医。”谢灵山很快地回答道。
李旦冷冷地提醒:“我们有军医。”
“多一个不多嘛,是不是?”谢灵山抬手拍了拍庄白的肩膀,“不过你也要想清楚,军营里是很苦的,你愿不愿意跟我们回去?”
庄白抬起眼睛,飞快地答道:“愿意!”
对谢灵山这么容易就被迷惑这件事,李旦心里是非常不齿的,于是他打算寻到错处刁难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腆着脸要跟他们走的少年。
然而李旦自己都不想承认的是,他失败了。
庄白一进入营地,便专心做起了医师,这里的人都知道,庄小大夫医术好,断肢给接回去之后居然还能恢复得完好如初,即使送过来的人魂都已经飘出去了,只要心脏还吊着一线,他就能把人从鬼门关给捞回来。
好名声一传开,来找他的伤员便络绎不绝,大事小情头疼感冒,都来拜托这个好脾气的少年。庄白没时间再去找谢灵山,不过看起来也不像是有再去打扰谢灵山的意思,他用尽心机进入军中,似乎只是为了安安分分做一个军医。李旦用尽浑身解数,戴着最有色的眼镜,也依然挑不出庄白的任何错处。
这更加令他觉得庄白虚伪,小小年纪,这么会装。
李旦不知谢灵山是如何想的,庄白不去找她,可名声自然会传到她的耳朵里,有时难得临时驻扎到热闹的州,平日里她一般只会叫上李旦去城中结伴吃饭,但现在,她总是会喊上庄白。
李旦冷着脸跟她抗议,她便笑着解释:长身体嘛,每天那么辛苦,当然要找到机会犒劳犒劳。
李旦:“他都那么忙了,肯定没时间出来吃饭,能说来吃饭,说明他还不够忙。”
但是庄白总是不让他如意,庄白会飞快地处理好手头的事情,甚至还有心思脱掉沾着血的衣裳,换一身干净的衣袍清清爽爽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像从雪山最高处荡下来的一缕春风似的,带着点料峭的疏离,妥妥帖帖地吹得谢灵山晕头转向,吹得李旦气急败坏。
李旦这短短的一生中,妥协的事情不多,谢灵山是主犯,但为什么要对庄白妥协,他始终想不清楚。
庄白不声不响又高高在上,不管对他投以怎样的恶意,都没办法影响他分毫,李旦不喜欢他,他心里清楚,但李旦跟他接触,他待他也如旁人。
李旦看了庄白一眼,没理会他,自己先上马骑了出去,马蹄溅起一地泥点子。
谢灵山眼疾手快地把庄白向后一拉,无奈地看着李旦很快消失的背影,又冲庄白笑了笑:“别理他。钱在我这里。”
李旦驾着马又回来了,怒道:“我听到了!”
谢灵山被吓了一跳,也吼道:“那你还跑那么快!”
直到三个人坐到酒楼里,面前摆上热气腾腾咕嘟咕嘟冒泡的涮肉铜盆,谢灵山的脸色才和缓下来。
“来,喜欢吃什么,自己点。”谢灵山豪气地说道。
李旦:“随便。”
庄白细细地翻看面前的木牌,妥帖地把肉和菜都点好。
“有异议吗?”谢灵山问李旦。
李旦脸色有些不好看,因为庄白点的除了谢灵山爱吃的,就是李旦爱吃的。
这个小妖精,这么用心,果真有问题!
李旦不爽自己的喜好被人发现,于是胡乱地又点了他不喜欢的菜,庄白在一旁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谢灵山是最没心没肺的,手指哒哒哒地敲着桌面,一边等菜和肉上来,一边左看看李旦、右看看庄白。
谢灵山的眼神像是在看两块宝贝似的,庄白假装淡定地喝了口茶,耳朵尖却悄悄红了。李旦则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三人这样坐着,谢灵山等得无聊,看向窗外,拖着腮道:“好想吃年糕啊…… ”
李旦很无语:“想吃年糕为什么要来涮肉铺子。”
庄白倒是立刻站起身,很快地说道:“我去买。”见谢灵山笑眯眯地冲他点了点头,庄白便冲了出去。
“像条狗。”李旦懒洋洋地评论道。
谢灵山白了他一眼,李旦偏过头看她,道:“说吧。”
谢灵山装傻:“说什么?”
“别装了。”李旦头转过来,看向谢灵山,“你特意把他支出去不就是有话想跟我说么。”
谢灵山挠了挠头,似乎不知如何开口,面前的锅子冒出咕嘟咕嘟的泡,火已经烧得很旺了。过了半晌,她终于说道:“你上次跟我说的话,我仔细地想过了。”
李旦一头雾水:“我说了什么?”
“你说,不论是对面的人死,还是我们的人死,都是一样的。”
李旦纠正道:“我说的是,‘对我来说’是一样的。”
谢灵山摇了摇头,“我想了想,确实是一样的。”见李旦用一脸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的神情面对着自己,谢灵山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我是认真的,你听我说,打仗确实是没有意义的,尤其是对普通百姓来说,无非是权力互相倾轧罢了。但既然有人要打,我们这边就总是要打,即使我不上,也总有别的人上,是没办法的事。”
李旦点头应和道:“是没有办法。”
谢灵山神秘地说道:“所以我想了一个办法。”
李旦配合地问:“嗯?”
谢灵山:“我要让死人像活人一样活着,我要让他们虽然战死,但什么都不失去。”
李旦不知道,那个欲雪的傍晚,在一口热气腾腾的涮肉锅子面前,谢灵山为她自己打开了魂飞魄散的地狱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