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嫂 第4章 惊鸿（四）

同为女子，自然无需避讳。只是秦怀玉在外，一向是礼貌疏离的形象。作为远近闻名的神童，她在十四岁时，就挑起了秦府大小事务。代表秦家出席各种场合时，举止得体，风度翩翩，是朔州少年士子中的头号人物。

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娘子，一言一行都有人密切关注。接人待物，也必须谨慎。对谁都不能太热络，以免偶尔心绪不佳时表现出的冷淡，变成别人攻击自己的筏子。而且，所谓“喜怒不形于色”，也是时下对君子要求之一。

所以，作为秦府事实上的主人，秦怀玉根本没有必要在这种小事上亲力亲为。平日里迎来送往，下人们也不见她会扶那些同窗的女娘。这位身份不明的娘子，除了相貌中看些，还有什么？

梁丰这样想着，招来了身旁的儿子：“娘子去这一趟，应该也乏了。这点小事，还是让小的们来好了。”

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并非自古有之。在本朝变法之前，或许因为神州陆沉，一度叫无能的男人转而迫害起无辜的女人，各种邪说歪理与□□折磨盛行。但先帝和今上励精图治，已经把大周的这种糟粕剔除了七七八八。

故，大庭广众之下，梁丰的建议不会损害施芸的清誉。只是，秦怀玉并不想让别人去碰自己这位未来的“嫂嫂”。她是要自重不假，可“姑嫂”之间，难道还算外人吗？

“娘子怕生，还是我来。”秦怀玉维持着伸出双臂的姿势，温声道，“快些下来吧，娘子。”

伏在马上的施芸，瞧了一眼秦怀玉身旁那憨厚老实的汉子，又看了看芝兰玉树一般的小姑子，果断选择了后者。

秦家世代从武，君子必习六艺，秦怀玉自然是文武不落。她稳稳地接住了从马上“滑”下来的施芸，并为她这种害怕而选择的落地方式，感到新奇。

不过她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不动声色地放下对方。而后，开始淡定地安排接下来的事宜：“知会夫人了吗？”

梁丰满面愁云：“回娘子，夫人已经知晓了。方才刚用完早膳，这会儿正守在郎君榻前，落泪不止。小的听夫人身旁的婢女说，夫人眼睛肿得十分厉害。”

一夜未睡，秦怀玉的眼亦起了血丝。闻言，她毫不意外，只剑眉轻蹙，淡淡道：“夜哭到明，明哭到夜，她今儿就是把眼睛哭瞎，也哭不活兄长。”

“家里都乱成一锅粥了，也不知道做点有用的事……罢了，帖子备下了吗？”

“喜帖已经按娘子的吩咐，写好了，共一百八十七封。只是事起仓促，鄯阳以外同府上交好的人家，恐怕来不及观礼。”

“无碍，一会儿派人挨个送出。对了，丧贴也可以开始准备了。白事要备的物什，抓紧采买。”

梁丰点头：“是，小的明白。”

“只是……”这位老管家望向秦怀玉，欲言又止。

秦怀玉看出他面上的为难，主动询问：“还有什么问题？”

梁丰这才开口：“娘子，这喜服……一时之间，恐怕找不到合适的。”

虽然冲喜算不得什么真正的吉事，但毕竟秦府对外下了喜帖。有头有脸的人家，新郎、新娘的喜服，必须要繁复精美。古来旧俗，喜服都是各家自己提前准备。如今，突然从穷乡僻壤找来一个新娘子冲喜，她家能拿得出来漂亮的嫁衣吗？

事关秦家脸面，秦怀玉毫不犹豫：“我的嫁衣，府里不是早就备下了？兰茵。”

“娘子。”

“你去找王萍，让她带你去福熙堂库房，把夫人给我备下的嫁衣取出来。再派人去请布庄里老练的绣娘，让她们抓紧时间，照施娘子的身形去改。”

“是。”

梁丰听了，目瞪口呆：“这、这……”

“娘子，这不合适吧？”

“那嫁衣的料子，可是洛老员外在世时，特地给您寻来的。如今，是有市无价啊！”

秦怀玉微微颔首：“我知道。不过再好的料子，既然做成了衣裳，就是为了给人穿。外翁的心意我已领受，这便够了。”

那两匹绿绫的珍贵，秦怀玉何尝不知？可于她而言，若是裁成礼服、吉服，算大材小用；做了常服、行服，是物尽其用。但她娘偏取“红男绿女”的意思，给她做了一身嫁衣……

嫁人？

打她秦怀玉读书识字，准备走科举入仕的路子起，就没有动过这种念头！

生于如今的大周，对女子来说，简直是“躬逢盛世”。比起史册中遥远的女男平等，显然近在眼前、触手可及的好处，更值得讴歌。可以容纳女人野心的时代，才是最好的时代。

“娘子……”

梁丰还要再说些什么，秦怀玉却摇了摇头，一锤定音：“好了，该做事的做事，该休息的休息。就算今天来不了几个宾客，宴会也是不能出一点差池的。”

“万一出了乱子……”秦怀玉抬眸，鹰一样锐利的眼睛轻轻扫过，众人战战兢兢地低下头，“家法处置。”

“是！”离她最近的梁丰跟着这响亮的回答一颤。

拍板决定了一桩大事，秦怀玉拾阶而上。兰茵因领了命，只朝她一躬，便带着两个丫头，匆匆越过了偏门。余下的少年亦散开，从小门去了。徒留施芸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秦怀玉走了两步，方才想起她来。一回首，正好对上她望过来的眼睛。俨然如她去岁秋猎时，在紫荆山头遇到的那头矮鹿。一对眸子清明透亮，水晶似的，映着山间青黄的林木。见到人骑着马来捉，也不跑，反而好奇地伸着脖子看。天真烂漫，又乖又笨，一点也察觉不到接下来要发生的危险……

同秦怀玉的四目相对，算不上猝不及防。施芸深知这个时候不能再露怯，要表现出不知者的无畏和茫然来。于是，她就静静地站在那儿，任由秦怀玉打量。眼睛却灵活的转了一圈，然后才重新撞进对方如渊如潭的招子里。

“……”施芸在心里数着，到十的时候，迟钝地垂下眼。

纤秀的眉，柔和的眸，白皙的肤，苗条的身。比起秦家人的高挑健壮，她实在是小巧细瘦了些。到底还是穷乡僻壤里长大的姑娘，缺乏大家闺秀的端庄。那样直白的目光，处处透露着自然和野性，有种未经礼义廉耻驯化的天性美。

不……

斜晖脉脉水悠悠，是那叫人眼睛跟着湿漉漉的人，本身就足够漂亮。

“娘子。”秦怀玉正愁没留个伶俐的丫鬟来领了施芸去，流盈就到了。施芸抬眼去瞧，见是一个模样周正纤秀的姑娘，穿着银红绣罗襦，下围湖蓝的旋裙。

她神态沉静，声音清脆：“小的估摸着娘子也该回府了，就打算出来迎一迎。路上遇到兰茵，这才知道您已经回来了。”

“您爱吃的早膳已经预备了，在灶台上温着呢。热水也有，随时可以沐浴。”

秦怀玉点了点头：“辛苦你了，来得正好。你带施娘子回瑶光轩用餐、洗漱、休息，等兰茵取回嫁衣、请来绣娘，再帮着试衣。”

流盈脸上的笑一滞：“是……”

“不过，施娘子歇在哪儿呢？”

秦家不缺房间，她的瑶光轩也有空屋。今天注定多事，施芸最多小憩片刻，随便在哪儿都能凑合。自己的床，还是不要轻易让了，也没那个必要。

秦怀玉这样想着，迅速做出安排：“西厢房不是一直空着？”

“你再找人打扫一遍，铺襦设香。沐浴就在我的净室，不用挪了。”

府中，主子们院里的厢房一直有人打扫，以备来客下榻。即便秦怀金、秦怀玉都各忙各的，鲜少着家，也不怎么带知交回来。所以，要收拾出一间能住的客房不怎么费工夫。

栖迟轩的厢房住满了请来的大夫，福熙堂的厢房早改成了库房。考虑到今天办事，人多眼杂，施芸又有新娘子的身份在，还是安排到自己的院子比较稳妥……

“是。”流盈敛了笑，去扶阶下呆头鹅似的女子，态度恭顺，“娘子请跟我来。”

施芸未动，而是直勾勾地盯着秦怀玉。

秦怀玉轻轻颔首：“随她去吧，有什么事，吩咐她们就行。我也在府上，可打发人来寻。”

“嗯……”施芸这才借了流盈的力，忍着大腿两侧的难受，一脚轻一脚重的离开。

秦怀玉看见她这种走路姿势，哪里还不明白？八成是头一回骑马，磨到了大腿内侧。将近两个时辰呢，又在细皮嫩肉的地方，估计得破皮……

思及此，秦怀玉叫住了流盈：“等等……”

“娘子还有何吩咐？”流盈停了下来，施芸也跟着回头。

“我房间里消肿止疼的膏药，记得找出一盒来，送给施娘子擦擦。还有孙姊前些日子送的袪痕胶，也一并寻给她用。”

流盈闻言讶然，却是不敢多问，只点了点头：“小的明白。娘子要是没有别的吩咐，我们这便去了？”

“嗯。”

十在：新的正经人出现了。

秦怀玉：啊？谁？我吗？

施芸：真的假的？

十在：包的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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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惊鸿（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