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石下意识侧身,抬起胳膊挡住头脸,裸露在外的手背和脖颈仍不可避免被烫到,烧灼的剧痛刹那传遍全身。
“哎呀!”
众人忙上前帮他拍掉身上的火炭,其中杜婶抄起一旁的竹扫帚就往沈满仓背上扑,边打边骂:“你个孬货,想杀人是吧,老娘打死你!别跑!”
她那头将沈满仓赶得满地乱跑,这边陆石倒吸一口凉气,手背和脖子被烫到的地方迅速鼓出一个个澄黄透亮的燎泡来。
“哎哟,起这么多泡,快去老王头那里要点草药敷上,要是化脓可要发热的!”
平头老百姓最怕这个,发热是要死人的。
又有人道:“老王头那点赤脚功夫顶什么用,去城里去城里!”
“城门现下应当已经关了。”
赶走沈满仓后,杜婶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拽着陆石就往王大夫家里走:“
婶带你去,别老舍不得钱,还是自个儿重要。”
老王头是沈家村这一带的赤脚大夫,村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找他,医术虽不怎么高明,但胜在便宜管用,治不死。
“被火炭烫的!”
“沈满仓那个发了羊癫疯的怂货,找他算账哩!”
“……”
不等他发问,大家伙你一句我一句就把方才的事说清楚了。
老王头年逾七十,已是白发苍苍,见是烫伤便扶着门框颤颤巍巍去找药。
陆石坐在中堂,见屋檐下堆着乳钵碾槽之类的物件,只是尺寸似乎都比寻常的小上许多,像是专门给小童做的,齐齐整整一套。
杜婶轻轻拍了他一把,示意他别看。
陆石忙收回目光。
听说许多年前王大夫有过一个哥儿,打小宠着长大,但那哥儿不争气跟野男人跑了,临走前和爹娘一句话都没留……
每每提起这哥儿,老王头都气得大骂不止,久而久之就没人敢在他面前触霉头了。
陆石回过神,就见老王头已经捣好了药,一坨坨看不清颜色的草药糊糊贴上来,他只感觉烫伤处糊上了一层密不透风的湿泥,浑身都不太舒服。
只是刚一动,就被老王头警告似的拍了一把,随后用干荷叶一包,系根麻绳了事。
他心中惦念着萧漓父子,便不再在意,付了诊金匆匆离开。
不知沈满仓有没有去家里,他们一个病弱一个幼小,萧小宝又怕见生人……
想到这,陆石内心更焦灼了,大步往回赶。
跨过王大夫家门槛时,突然听得里面“砰”地一声,却是老王头一脚踢翻了那堆小物件,气喘吁吁地指着发妻骂:“谁叫你又捡回来的,给我扔得远远的,再也别回来!”
老伴同样已是垂垂老矣,她艰难地将它们护在怀里,说什么都不让老头子拿走。
“咱家路哥儿就只剩下这么点东西了,你还要气到几时——”
“我就当没生这个种,让他死外面好了!”
“
十五年了呜呜呜……”
老妇人的哭声和众人的劝告声夹杂在一处,陆石回头看了一眼,无声叹气。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推车赶到家里时,就见池塘边蹲着一个人影,正在漂洗衣物。
陆石忙把车放下,替他将衣服放进桶里拎上来。
“天冷,以后这种活我来做就好。”
萧漓轻轻吐出一口气,擦了把脸上的虚汗,方才在池塘里洗衣的手冻得通红。
他笑道:“怎能事事都依靠你,洗个衣服的力气我还是有的。”
陆石没说什么,心里却暗暗下决心以后将衣裳洗了再出门。
进屋后他四处张望,看到坐在灶前的那个小小身影方才放下心,继而问道:“今日沈满仓来找你们了么?”
萧漓脸上的笑容收了收,却还是如实道:“你走之后来过一趟,没找到你就走了。”
陆石将洗净的衣物拧干水晾在灶旁支起的树枝上,闻言松了口气,又叮嘱道:“往后见到他就带着小宝躲开——”
话音未落就听萧漓冷嗤一声,语气寒凉:“躲得了一时能躲一世吗?”
陆石被他提醒,手上的动作渐缓,拧着眉思考。
是啊。
他自己皮糙肉厚,可萧漓父子不一样,若是今日那盆火炭泼在他或者小宝身上……
陆石心中一紧,他抬头看向萧漓,目光中透着紧张与担心:“可是我们——”
又该怎么办?
萧漓望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阴诡算计或暴戾伤人的想法,纯净得宛如夏日最晴朗的天空,一望无云。
他突然低了声,语气重新染上温度:“无妨,我带小宝躲着些便是了。”
陆石心中却仍放不下,萧漓的话给他提了醒,他心神不属了一会儿,这才想起外头牛车上的东西还未卸下,便先将此事丢到一旁,将买来的米面粮油一样一样搬进来,又去还了牛车。
无处下脚的茅屋内,萧漓总是笑得春风和煦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裂开的表情。
这么多……
陆石是去打劫典当行了么?
他招呼萧小宝一起归整物品,颗粒饱满的大米被倒进家中唯一的一口缸里,盐用碗盛起来,为防受潮萧漓还在上面倒扣了一个碗,咸鱼、腊肉、霉豆腐……
萧漓一样一样地清点收拾,心中的疑问越来越深。
萧小宝惊呼一声:“什么东西,好软!”
萧漓望着那雪白蓬松的一大筐,低声告诉他:“是棉花。”
萧小宝:“棉花是什么?”
萧漓:“用它做被子和衣服,就不会挨冻了。”
萧小宝惊讶地“啊”了一声,小手掌攥着那团棉花一抓一放,感受着它的柔软与暖和,小声嘀咕:“他肯定是给自己用的——”
说着小脸一垮,用力拍了一下那一筐子棉花,气呼呼地回到灶前:“我才不稀罕,一点都不冷,不冷。”
一阵寒风从墙面的缝隙钻进来,吹得他缩了缩脖子。
送完牛车回来,陆石一眼就瞧见那小人儿笔直地坐在灶前,听到他的脚步声把小身子一扭,拿脸冲着墙壁。
“哼。”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转头又见萧漓冲他无奈地笑,清清浅浅,像盛开的梨花。
陆石这才想起怀里的饴糖,忙掏出来往前递,口中道:“出城门时遇到有卖饴糖的,想着你和小宝应当爱吃,便买了一些。”
萧小宝支起耳朵。
萧漓面露惊讶:“给我们的?”
“嗯。”陆石点头,打开牛皮纸,香甜的糖味瞬间飘了出来。
萧漓拈了一颗放入口中,甜味顺着舌尖溜进肺腑,那颗被风雪摧残得寂冷的心似乎也被这糖浸润了,微微鼓动着,欢欣不已。
那股欢欣自心口生出,顺着血脉往四肢百骸游走,又从他眼睛里漫了出来。
霎时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陆石抓着糖纸的手一紧,不知为何竟有些想逃,他将剩下的糖往桌上一放,低声说了句“你们自己吃”,便当真逃了。
萧小宝鬼鬼祟祟溜过来,推了一把正在发怔的萧漓。
“阿父,你为何不告诉他那个人是被你吓跑的?”
萧漓回神,给小宝喂了一颗糖,起初小孩儿死活不愿吃,被强塞了一嘴才一脸勉强接受的模样,腮帮子被糖顶得鼓鼓的。
萧漓摸了摸他的头,眼神却落在门外正打水洗脸的高大背影上,思考这人是不知道冷么?
“阿父。”小宝抱着他的手臂摇了摇。
萧漓收回视线,唇角扬起的弧度微微下垂,那双方才还如春水微波的眼眸已经冷了下去,闪过几分嫌恶。
“陆石性情纯善,沈满仓父子俩在外头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还是不要告知他的好。”
萧小宝似懂非懂地点头。
洗漱后,陆石将衣领重新拉起来些,遮住脖子和手背上敷着草药的燎泡,幸而天色昏暗,他又有意遮掩,萧漓并未发现异常。
晚饭后,他给萧漓说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萧漓全程神色淡然,当说到要建房时,陆石偷眼瞧着他的脸色,却只得了句“只管放手去做。”,终于忍不住发问:“你不把钱要回去么?”
以往他挣的钱都是要交公中的,萧漓居然不闻不问,什么都说好。
“玉扳指给了你便是你的,当多少钱你看着花就是了,我信得过你。”
陆石心口微热,他抬手摸了摸怀里的玉扳指,心想幸好没有当出去,以后找个机会还他。
二人商定,便吹熄了才买的灯油,陆石依旧和衣躺在干草上,屋外风声凛冽,屋内也并不暖和,烫伤的地方针扎似的疼,他却忽略了这一切,雀跃自心底一点点地升起,在这个寒冷的冬夜蔓延成满心的期待。
建一座青砖瓦房,种一个小菜园、养一群鸡鸭鹅……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或许,他还可以存下一点钱。
陆石扬起一抹笑容,渐渐沉入梦乡。
待他睡后,茅屋内的油灯再次被点亮,微弱昏黄的灯火被一只苍白修长的手举起,渐渐靠近干草堆,照亮陆石熟睡的身影。
他闭着眼,神情隐有痛楚,无意识抬手去抓挠被烫伤的地方。
灯火微微一闪,萧漓抓住陆石的手,轻轻拨开那团不知什么药草碾成的糊糊,燎泡已经被磨破,露出底下通红带血的嫩肉。
宝子们久等了,今天起恢复更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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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