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石接过那方雪白素净的帕子,见它实在干净,没舍得用来擦手,而是折了几折,趁萧漓转身时收进了怀里。
经过这一番闹腾,日头已经爬上了头顶,家家户户房顶冒起了炊烟。
陆石的肚子“咕噜”一声,吹响了饥饿的号角,他环顾四周,见茅屋旁边的菜园子荒草丛生,里面顽强地生长着几颗瘦不拉叽的小白菜。
陆石:“……”
他看向萧漓,后者难得神色赧然:“体力不济,又实在不擅种地,见笑了。”
说着抵唇咳嗽几声,脸色更白了。
身体这么差吗?
陆石拧眉,叫他回屋里避风歇着,独自对着空荡荡的菜园子发起了愁。
直到这时候他才对萧漓所说的三餐不继有了实感。
自己虽被沈有志夫妇苛待,但到底身强力壮,出去干活总能填饱肚子。如萧漓这般走两步便要喘三喘的病弱身子,又独自带着个小孩子,这几年不知怎么过来的。
他在地里走了会神,转身离开了茅屋。
“还是……后悔了么。”
透过茅屋的缝隙,萧漓望着那往村外而去的高大背影,饶是做好了准备,心中仍不可避免升起几分失落。
午时已过,萧漓自己倒不饿,但小宝受了惊吓,正昏睡着,醒来定是要吃点东西的。
他先将抓来的药煎上,从破米缸里倒出最后半碗灰面,加水调成糊糊,又去屋后抱了一把寻来的枯草生火。
做完这些,他已是冷汗涔涔,扶着灶台直喘气。
这副破身子也不知能撑到几时,到时候小宝可怎么办?
萧漓的目光落在那蜷缩得紧紧的小身影上,眼底泛起几分不舍。
火苗颤颤巍巍燃起,他撑着身子站起,想将灰面糊糊倒进锅里,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人直直往地上栽去。
“萧漓!”
门外冲进一个身影,及时接住了他。
真正将人抱在怀里,陆石才发现这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硬硬地硌着他的手掌,轻得不像个正常成年男子的体重。
他将人扶起,关切地观察着对方的脸色:“你没事吧?”
萧漓扶着灶台勉力站稳,轻轻摇了摇头,可惜地看了一眼倾洒在地上的灰面糊糊,继而看向他:“你怎么回来了?”
陆石觉得他这话说得奇怪,但未细想,而是将刚刚从山里打回来的干柴背进屋,又拎着一个竹编的笼子走进来。
萧漓定睛一看,竟是只五彩斑斓的大野鸡。
“今天运气好,上山就瞧见这只鸡被网在了陷阱里。”陆石笑道,又掏了一小兜白胖的野蘑菇。
“这顿吃白蘑菇炖鸡。”
萧漓瞧着那只尾羽鲜艳纤长的野鸡,又看了看根根都有他手腕那么粗的干柴,眼底的惊讶几乎要溢出来。
要知道现在是冬季,后山的野物本就稀少,况且机警难捉得很,干柴更是被拾得干干净净,除非往陡峭难行的深山去寻……
陆石有这样大的本事,怎还会任由沈有志夫妇欺凌这么多年?
许是他眼中的疑问太过明显,陆石便趁烧开水的间隙解释道:“我同你身世差不多,都是被河水冲到这里的,只不过我那时年幼,是青哥救了我,我发过誓要一辈子对沈家人好……”
说到这他自己无奈地笑笑,仿佛触到了过去的回忆,神情几分怅惘。
“若不是他们逼人太甚,我不会下决心离开那个家。”
说罢他摇摇头,将野鸡捉出来提到外面池塘边,动作干净地抹脖子放血、过水拔毛、大卸八块……
锅热。
“哧啦!”一声响,先把鸡油丢进去细细煸出油脂,接着将鸡块倒进去翻炒,待炒得两面金黄,放一瓢水,烧大火开炖。
待水开之后,将洗净切开的白蘑菇放进去。
接下来就交给时间。
陆石盖紧锅盖,和萧漓一起静静地等着鸡炖熟。
有了他打回来的那捆干柴,萧漓终于不用抠抠搜搜地烧柴,他被陆石要求坐在灶台前添火,红彤彤的火光映红他的脸,热意烘透全身,竟驱赶了萦绕在五脏六腑始终的冷意。
“咕嘟,咕嘟咕嘟。”
铁锅里开始冒泡,炖鸡的香味顺着锅盖的缝隙丝丝缕缕地钻出,勾得人食指大动。
就连萧漓都忍不住偷偷吸了吸鼻子。
好香。
被香味勾引的还有另一个人。
躺在床上的小宝睁开眼,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朝着灶台的方向,面露警惕。
小手却悄悄捂住了咕噜咕噜疯狂抗议的肚子。
“小宝,来吃炖鸡。”
仿佛上午的攻击谩骂从未发生过,陆石抬手招呼小孩儿吃饭,语气平常得像彼此在一起生活了很久一样。
但萧小宝不是个正常的小孩。
他把头一扭,身子原地转了半圈,自个儿对着墙生气去了。
“小宝不吃,那我们先吃吧。”陆石故意大声说道,真就和萧漓埋头吃了起来。
鸡汤鲜美,鸡肉更是炖得软烂,入口即化,就连素来胃口不佳的萧漓都连吃了两碗,苍白的双颊不知何时泛起几分血色,衬得他唇红齿白、姿容盈艳,竟叫人挪不开眼。
陆石也是一怔,不曾想病歪歪的萧漓只是吃了一顿好饭就变得这么好看,他忙不迭别开视线,指了指一旁粗瓷碗里给小孩儿留的鸡,大声说:“我去洗碗。”
说着低头端着碗筷出去了。
待脚步声走远,萧小宝支棱的耳朵动了动,迅速从床上翻下来,委屈地朝萧漓怀里跑:“阿父!”
萧漓起身几步接住他,将小孩儿抱进怀里揉了揉脸,就见萧小宝握着拳头义愤填膺:“他真坏,我才不吃他的东西!”
萧漓失笑,逗他:“真的么?陆石给你留了一大——碗鸡肉哦,你不吃那就只能倒掉了。”
萧小宝往前一扑:“不要倒掉!”
说完才后知后觉萧漓骗了他。家里都揭不开锅,这么香的鸡怎么可能倒掉?
他气呼呼地“哼”一声,抱住萧漓的腰,小脸在他胸前蹭了蹭,呢喃道:“阿父吃,吃饱饱的病就好了。”
萧漓鼻间酸涩,他抚了抚萧小宝细软的发丝,低声询问:“小宝很害怕他吗?”
萧小宝往他怀里缩了缩:“以前就是这样,坏人用吃的骗我,用狗链子栓我、打我,让我去骗人……”
萧漓回想过去,只剩一片空白的记忆。
他语气歉疚:“抱歉,阿父不记得了。”
自从两年前从这里醒来,萧漓就失去了过往的记忆,他带着当时约莫是三岁的萧小宝就地建起了茅屋,幸而本村里正为人仁厚,默许了他住在这里。
小宝精神受了刺激,遇到生人就歇斯底里地攻击对方,所以他一直带着小孩儿离群索居。
只是没想到,今早他只是稀松平常地去抓药,路过沈有志家时会鬼使神差地将陆石带回家。
“哗啦”一声,是陆石在往门口的大缸里挑水。
这口大缸从搬来起第一次被挑满了水,发挥了它真正的作用。
萧小宝动了动耳朵,小声嘀咕:“装得还怪像的。”
萧漓哭笑不得,他不知怎么向小孩儿解释今早发生的事情,便刮了刮他的鼻子,故意道:“那我赶他走?”
萧小宝皱了皱鼻尖,察觉到他语气中的揶揄,遂将小脑袋一扭:“随你。”
听出他并不如方才那么抗拒陆石,萧漓无声松了口气。
……
陆石一直在外面干活。
他洗了碗、挑了水,又将荒草萋萋的菜园子深翻一遍,等土晒上几日便可买来菜种播种……
最后无事可做,他就去砍了几根竹子,坐在茅草屋前破篾、扎篱笆。
萧漓和小宝的说话声时断时续,轻轻拨弄着他一颗七上八下的心。
他不知道萧漓能不能说服那个孩子,如果小宝一直这么仇视他,他又该如何自处?
陆石将忧虑深深压进心底,专心干手下的活。
篱笆已逐渐成形,挨着池塘边圈了老大一块地,就算他留不下来,以后萧漓父子养点鸡鸭鹅也方便。
就当是报答今日的搭救之恩了。
日薄西山,天色渐黑。陆石正在给篱笆打桩,做最后的加固,突然听到萧漓站在门口喊:“天黑了,今天先歇着吧。”
陆石放下榔头,擦了把身上的汗,随萧漓走进屋里,目光率先搜寻起那道小身影。
趁着灶水水热,小宝正在打水洗脚,抱着个比他头大上两倍有余的木盆,听到脚步声“瞪”了他一眼,似是在警告他别乱来。
只是那双眼睛大而无神,没什么威慑力。
这孩子眼睛看不见。
陆石怕他摔着,下意识就要去扶,被萧漓阻拦:“让他自理,屋里他基本熟悉。”
如他所言,萧小宝虽走得踉跄,但到底没有摔倒。
也没有再对他大吼大叫,姑且算是接受了。
晚饭陆石拔了那两颗营养不良的小白菜,就着剩下的鸡汤烩了一锅,三人饱饱地吃了个干净。
饭后不等对方开口,他兀自搬来一摞干稻草在墙脚铺开,和衣往上一躺,对着萧漓父子说:“你们睡床,我睡这。”